她们都知道做木匠徒工的幸苦。解放前,临县开木器店的人很多,通常收一些十三四岁的孩子做徒工。徒工第一天进门见了木器店掌柜先磕头。三年之内不教手艺,每天给掌柜提茶壶,扫地,干一些脏活。学徒第一年,到了年底给学徒发一块钱,第二年两块钱。三年之后才能跟着师傅学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能睡下,吃的是咸菜和陈米做的饭,有时候陈米下了锅,水面上能漂一层白花花的米虫。虽是解放后了,但真正技术高的木匠还都在临县,所以陈玉荷去了临县。
陈玉荷在临县学够四年的时候赶上了公私合营,所有的老木匠都被收进了刚建成不久的木器厂。于是,陈玉荷回了家之后也进了县木器厂。这年陈玉荷十八岁,每天穿了蓝色的工作服,蓝色的工作帽,脖子里挂着白毛巾,戴着帆布的白手套在薰窑里烘木头,木头干透再拿到车间里锯成木料,再用这些木料打制成千篇一律的桌子,柜子,涂上清漆,再堆到仓库里。
一个晚上,陈玉荷最后一个离开车间的时候,他突然在已经开始昏暗下来的光线里看到一个微弱闪着红光的烟头,那烟头正在锯末堆旁。这时突然从门外吹进一阵风,烟头被吹到了锯末堆上,锯末堆上开始冒出青烟,接着,在很短的时间里,大约就是一两秒钟之内的事,青烟深处开出了一朵火焰,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朵金红色的花朵。陈玉荷在看到这朵火焰的同时,嘴巴无声的张大了,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火焰每变大一点,他就更紧张一点,火势越来越大,比一个人都高了,陈玉荷一点一点地向墙角退去。他在那个角落里想起了六年前那场大火,他看见陈清河正从火焰里向他走来,他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很深的梦里,有些悲伤又有些兴奋。旁边的木料也烧着了,噼啪响着倒下了。在这个过程中陈玉荷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时看厂房的老人发现了车间里的火光,叫来的人冲进车间,把火扑面之后发现墙角里居然有一个人。是陈玉荷。他已经不省人事。
这次事故中陈玉荷右腿和右脸被倒塌的木料烧伤,伤好后他成了个瘸子。工厂追查失火原因时,怎么也不明白烟头既然不是他扔的,他看到了并且当时完全有机会跑出车间却没有,也没有叫人救火。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陈玉荷被开除出厂,瘸着一条腿回了家。
那个秋天,武心琴把永隆号已经栓死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店里的柜台和漆器上落满了灰尘,朱漆斑驳的木匾上,永隆号三个字依稀可辨,店里的一切还是十九年前的样子,只是那些没有来得及涂漆的木器开始腐朽,被蛀掉的部分像沙土一样松软。武心琴拿出了当年嫁给陈右云的聘礼,一只朱红色的推光漆首饰盒。二十六年过去了,首饰盒还像新的一样,上面的大漆没有一点剥落,依旧光滑圆润的像脂玉一般。绘在盒子上的那只描金彩绘的牡丹也鲜艳如初。她把这只首饰盒连同在盒子里保存了二十年的那本陈家传下来的推光漆艺的书一起交给了陈玉荷。陈玉荷看着这只盒子问,这是拿什么做的,这么美。武心琴说,木头。陈玉荷大吃一惊,又问,这么会这么光滑?武心琴说,因为是用人的手推出来的。武心琴说,这只盒子和里面那本书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打开盒子,那本书的纸已经发黄发脆,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空中。整本书都是用蝇头小楷手写出来的,最前一页写着四个楷体毛笔字,永隆漆艺。
六年后,永隆号再次在小城出现。那个年代,油漆已经很普遍,陈玉荷却固执的用漆树上割下来的大漆,宅子后面那些漆树依旧高大的密不透风,在树的关节处依旧散发出树木的体液的清香。大漆不够时他宁可断工也不用油漆。漆器店的生意很清淡,来看的人不少,买的人却很少。陈玉荷终日在店中一件接一件地做,他对母亲和小姨都很孝顺,言听计从,每天瘸着一条腿从院子里穿过,只是很少说话。
这天,武心琴出去赶集后带回来一个姑娘,说这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姑娘,她给武心爱说,陈玉荷该成家了,该有个老婆有个儿子了。武心爱连连点头。这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四川人的扁平脸,垂着眼睛,不敢看面前的两个女人。陈玉荷见了这姑娘也没什么,没说不愿意也没说愿意。她们又问这姑娘,见了陈玉荷愿意留下吗,如果不愿意她现在就可以走,如果愿意就留下。姑娘不敢抬头,只是点了点头。她们就把这姑娘留下了,这四川姑娘叫朱秀娟,她住下之后就开始做饭,洗衣服,慢慢的还学会了帮武心琴采买药材。这样过了两个月,两个女人商量了一下,就选了个日子给他们成了婚。结婚那天只简单的叫了些街坊邻居,摆了几桌酒席。武心琴把陈右云给她那只推光漆盒交给了朱秀娟。
陈玉荷结婚之后很多活都被朱秀娟干了,武心琴只在上午给人看病。小城里后来有了县医院,但年老些的人还是只找武心琴,他们都叫她武先生。黄昏的时候,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线里,两个女人坐在后园子里看着一院的花木,武心琴说,儿子都结婚了,真快啊,自己也老了。武心爱打着手势说,你的儿子长大了你应该高兴。武心琴说,是你的儿子。两个人都沉默了,默默地看着天边的晚霞。晚霞落杂她们脸上,竟有些铁划银钩的感觉。
朱秀娟在陈家掌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很多的家务事和收入支出都是朱秀娟在管了。一年后的秋天,她生了个女儿。武心琴抱着那孩子对朱秀娟说,好啊,好啊,几年后再生个儿子。深秋到了,天气在转凉,树叶开始变黄,漆树上的叶子开始一片一片从高处往下落,看上去就像从天上落下来的。这天早晨,武心琴第一个起的床,她穿好衣服后觉得今天有些异样,说不来是哪里异样,她怔怔的站了会,忽然明白了,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往常的这个时候朱秀娟已经起床在做饭了。
今天却没有一点声音,她有些莫名的心慌,快步走出屋子,院门还是从里面栓好的,没有开过的迹象,她松了口气,走到陈玉荷和朱秀娟住的房间,她敲了敲窗户,没有动静。她在窗下站了会便走到了门口,一推,门开了,里面没有人。床铺的很整齐,像是根本没有人住过,整个屋子里都没有孩子的影子。她看到了放在柜子上那只推光漆盒,便走过去,打开,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了,陈玉荷昨天晚上一定是住到漆器店里了,他加班加晚了就睡在店里了。她快步走过去使劲敲打着店里的窗户,陈玉荷拖着一条腿出来了,刚睡醒的样子。她一手按着胸口,一只手指着那间屋子,说,去你家看看。陈玉荷完全醒了,瘸着那条腿往屋里冲,却摔倒在地。武心爱过去扶他的时候自己也摔倒在地,倒在那里,她和他都起不来了。她摸着陈玉荷那条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在后园子的墙上找到了用布缠成的带子,他们一看就知道是朱秀娟的,她经常拿这样的布带把孩子裹在背后干活。布带的另一头拴在园外的一棵大树上。她知道要是从门口走,笨重的木门声一定能被睡在店里的陈玉荷听到,所以她选择了从后园子的墙上走。深夜的后园子一个人都没有,她可以从容的把孩子绑在身上,再顺着这根布带爬上墙头,再顺着树滑下去。她不仅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带走了孩子。武心琴盯着那个栓布带的地方盯了很久,她想,那个女人在后园子里走了多少次才发现了这样一个地方啊,这样一个最容易逃走的地方,而她自己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每天出入于这后园子却从没有发现这样一处地方,这么容易就可以爬出去。她在陈家呆了快两年了,日日夜夜想的原来是,怎么能离开这里。
武心琴指着后园子里的井说,玉荷,你在这里挖吧。陈玉荷问,要做什么?她说,你挖吧。陈玉荷就找来一把锄头在井栏下开始挖,挖到半人深的时候挖到了一块青石板,武心琴说,搬开。搬开石板下面是是一只用蜡密封了口的坛子。陈玉荷抱出来,拆开那蜡,里面是一块金条,很暗的黄色。武心琴说,这是我把当年种鸦片卖的所有的钱换成了一块金条留着,想在最艰难的时候用,每次想用它的时候就想,用完了就没有了,再忍忍吧。就这样一次一次地扛了下来。现在该是用它的时候了。
过了两年武心琴又说要给他找一个女人时,陈玉荷突然哭了,妈,你不要再给我找女人了,我求求你,我是个瘸子,脸上有疤,女人见了我就会跑的,迟早会跑的,呆上十年也会跑的。以后的十年里陈玉荷都再没有过女人,直到三十六岁那年他自己把一个疯女人领回了家里。这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武心琴认得,她本是北关街上赶大车的袁大车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得病死了。她在县中读书时喜欢上了一个同班同学,那男生家在山里,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袁大车死活不同意,等她高中毕业了就把她嫁给了一条街上的李二顺。李二顺年龄大了,只是家里有些积蓄。他女儿嫁过去的当晚不知什么原因就她疯了。后来她在街上流浪的时候,经常有人问她,李二顺那晚对你做什么了?记得么?她呆呆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人,然后就是笑,笑的那人走开了。疯了之后,李二顺把她又退给了袁大车。从此以后,袁大车靠赶车给人拉东西养活着自己和女儿。一年前,袁大车得病死了,没有人再照顾这疯女人,她就一个人跑到街上,像狗一样四处找吃的。
那是个春天。春天花开了,是疯病最厉害的时候,花香和疯病的细菌纠缠在空气里。她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在小城街头唱着,笑着。小孩子们向她扔石头,甚至有个小孩子跑过去差点把她乱成一团的头发点着,疯女人抱着头发一边跑一边大哭着。那天,陈玉荷走到十字街头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什么看。他好奇地挤进去,看到的是个半裸的女人。脸很脏,头发锈在一起,落满草屑和灰尘。让他眼前感到眩晕的是她裸露在外面的乳房。近于玉质的白色,挺拔圆润,极其优美的弧线。他眩晕的有些站立不稳。隐约之间听到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脱,再往下脱。男人得声音在抖动,随时都会掉到地上。他看了这个男人一眼,他手里正拿着一个馒头对这疯女人说话。他瘸着一条腿上去,推开了那男人,拉着疯女人的胳膊向自己家走去。人群在他们身后大声哄笑,一路上,他一刻不停地走,那条腿瘸的分外厉害,似乎他整个人都向一侧翻去。一路上他只想流泪。
回了家,他给她打井水让她洗脸,然后从灶间给她找出了两个馒头。她洗干净的脸竟是清秀白皙的,她怯怯地看着他,然后就低下头大口地去吃馒头,一个馒头只用了两下就吃完了。就是在那一个瞬间里,他决定,把这个女人留下。他和武心琴说了,武心琴看了看女人,觉得相貌其实并不难看,又想了想,说,她是上过高中的,脑子是不差的,只是后来受了刺激,说不来能治好。不是天生的,生下的孩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她是需要陈玉荷有个孩子。而陈玉荷的年龄和他那条烧伤的瘸腿都使他没有什么机会找女人了。所以疯女人就这样留在了陈家。
这个女人经常搬只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过了春天的时候,疯女人好了些,看起来很安静,看着路边的行人,目光却滞着不动,似乎只在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是一到春天,她就会满城乱跑,叫着,笑着,还吵着要去城里找她那男同学。她见一个人就说,我去找过他,他还在饭馆里请我吃饭呢。为了不让她在外面脱衣服,陈玉荷每天都给她吃的很饱很饱,饱到食物堆到嗓子眼里,再放不下任何东西。有时候她撑的捂住了肚子打滚。武心琴给她吃下不少中药,却一直没见好。
秋天的时候,陈玉荷把别人给他的柿子和玉米串起来,挂在女人窗前。玉米和柿子在秋天的阳光里都是近于剔透的金色。女人坐在台阶上,看着那金色,呆呆笑着,像在陷入一些神秘的回忆,她很多时候在努力寻找出口,可是,清晰与她总是在一个个瞬间里失之交臂。一年以后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武心琴抱着这孩子流泪了,她给他起了个名字,陈向川。她说,命里有水的孩子好。女人的病情还是时重时轻。轻的时候可以抱孩子出去,重起来就谁都不认识了。
武心琴看着这女人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就是因为急火攻心蒙了心智,因为一场大雨才把她浇醒。于是她便想,这女人和自己当年是不是一样的症结?在一个炎热的暑天,她和武心爱一起,把疯女人绑在后园子的树上,她提起一桶冰凉的井水和武心爱一起向女人的头上浇去,一桶,两桶,女人动不了,只在那里大声地叫着哭着。
后来女人真的突然醒过来了,但那已经是深秋了。那是个晚上,秋露已经很凉,树叶落了一院子。她是突然间清醒的,清醒过来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他们都睡去了。她在一个瞬间里走出了时间的迷宫,突然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了。继而是巨大的恐惧。她迅速而撕心裂肺的整理了一下自己这么多年里的生活。没有人来帮她,所有的人与她的记忆都是无关的。她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她也一定如临水之花一样美丽着,静静地在时光里盛开着。然后,空白的十年跳跃性地过去了,现在,她是如此孤独。
夜晚的时光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身边。在那个无比安静的瞬间里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下定了决心她反而从容了。她看看窗外,夜色已浓,他们都睡着了,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站起来,洗脸、换上了干净衣服,临出门时她在十年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那个瞬间里她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在夜色里她以从没有过的轻快的脚步走到了城墙边的古井旁。她只向着幽深的井里看了一眼就跳了下去。
她急于解脱,一分钟都不能再停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