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桑燕走进刘春志的办公室时,里面空无一人。她一个人从门口向窗户走去。在黄昏喑哑的光线里,她长长的影子碰着他四处散落的气息,像一路上碰到了很多瓷器。均匀而无声的裂开。她看着他挂在衣架上的黑色风衣,黑色的衣服像一件道具。刚掐灭的烟头扔在景泰蓝的烟灰缸里,桌子上的茶杯里,茶叶葳蕤的像马来的森林。他翻开的书中插着一支镂空的金属书签,像柄剑一样插进了那堆柔软的文字里。整个屋子里都是他的气息,像废墟上开败的花,鲜艳,颓废,零落,寂寞。它们像鸟群一样栖落在黄昏落进房间的光影上。在琐碎的光线里,它们聚拢成一个人形在暗处看着她。她几乎不敢往前走。
十四层的窗户前她站住了。十四层的天光云影从那扇窗户里涌进来,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恍如置身水底,与所有的时空都远远的阻隔开了。墙上的那只钟自顾自的滴滴答答地走着,一点一点的,像更漏的脚步。沙沙地从她身上踩着过去了。屋里的光线愈发暗了下来,她回过头迅速把这间办公室又打量了一次,刘春志去开会了,应该快回来了。刘春志是报社新上任的主编,他把她叫到办公室是为什么?她就站在那扇窗前掏出一支烟点上了,很快,烟草的香味锋利地割开了他的气息。半支烟还没抽完的时候,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影子嵌在那扇门里。两个人在一秒钟里对峙着看着对方。然后男人走出了那扇门框,他说,是查桑燕吧,坐。查桑燕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手里还剩的少半根香烟在景泰蓝烟灰缸里掐灭了。长长短短的烟头长满了烟灰缸,像一丛植物。刘春志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了那烟灰缸一眼。这一眼,查桑燕用眼角的余光收到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在他办公室里抽烟,原来她要等的就是他这一眼。原来从一走进这办公室的时候她就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她要用一支香烟制造一种暗示。因为她知道绝大多数男人都会明白这种暗示的。即使它本身是没有内容的,男人们也会把它当成一种暗示。有时候,这一眼就够了。她明白的,越真实的东西往往看起来越嶙峋。
刘春志说话很简单,他解释了一下叫她来的大致意思,是有篇稿子需要她写,因为她一直是做这个口的。他说,这篇稿子只有你适合写,而且要快,今晚就要出来,明天见报。她没有惊讶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她的文风。她接过那堆材料便告辞出了办公室,一秒钟也没有多停留。他把她叫到办公室就是为了写这篇稿子?这就足够了。开头不能太冗长的,能开了头一切自然会生长起来。
刘春志实在是个让女人觉得有机可乘的男人。在他调任报社之前,他的履历已经被报社所有的女人传遍了。他的妻子七年前到美国读博,读完后就定居美国一直没有回来。他们却一直没有离婚,女儿已经被妻子接到了美国读书。也就是说,目前来说,刘春志的婚姻和女人都是形同虚设。在每一个时代里,这些有潜力成为单身汉的男人都会被很多女性关注。更何况是这种现成的男人,不用艰苦卓绝的培养,不用做他的糟糠之妻。回到采编部查桑燕把一摞稿子扔到了桌子上,打开电脑。旁边的女同事凑过脑袋,谁的稿子,要加班啊?查桑燕淡淡的说,主编的,还要让加班,说明天要见报的。女同事哦了一声,缩回去了。有些事越不避嫌越好。比如和男上司之间的哪怕一点点暧昧,她什么都不用说,这种暧昧就会成为她身上如影相随的气场。在女人成堆的地方,一点点嫉妒的攻击算什么,重要的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在暗地里畏惧她。暧昧是看不见底的水,不知深浅反而有了保护作用。和一群站在明处的女人做斗争,会让那个处在暗处的女人产生在舞台上读剧本的感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稿子写完后她给刘春志打电话,主编,稿子写好了,你要过目一下吗?刘春志居然还在办公室,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写完呢,现在麻烦你送到我办公室吧。查桑燕在桌前拿出小镜子往里看了看,然后走到了主编办公室。刘春志看完了稿子说,就这样,不用改了。辛苦你了,明晚请你吃饭好吗,今天是有点太晚了。查桑燕一笑,不许赖掉啊,这顿饭我可是记住了。刘春志笑,一定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查桑燕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只是看起来很不精心的换了个发型,把头发挽了起来,然后换了一个手提包。她不能让他看出自己为了和他一起吃饭还要刻意收拾一下,那样反倒让他看轻了。但是在这不变中她还是得给他一些小小的新鲜感。女人最容易产生情致的地方也莫过于头发了。衣服再怎么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头发里却是有着女人的血液和温度的。而手提包则毋宁是女人一件小小的首饰,这些女人身上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往往连着女人的神经。都是最细微处的修改,最不动声色,也最会让懂得者怆然泪下。女人其实终生是为对手活着的。她想着,看着镜子不由得一阵凄怆。
晚上,她坐在自己的电脑前专心的盯着屏幕,手机扔在桌子上。一个又一个同事走了,和她打招呼,还不走?她专注地盯着电脑连头也不抬,哦,你先走,看个稿子。她表情冷漠专心,一副水火不入的样子。同事们稀稀拉拉的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光线越来越暗,查桑燕脸上也细碎地浮着些柔和的夕阳光,薄薄的一层,下面的表情却是坚硬的,像河底的石子。滑而冷。那只手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能量,嚣张的,自顾自地在那像燃烧着一样耀眼。让人眼睛的余光沾上去一点都是疼的。查桑燕一个人冷着脸,目不斜视。她的目光长在了电脑屏幕上,此外的都是与她无关的。
一天中最后的光线从窗户里幽幽的消失了,像谢了一场幕之后的冷清肃杀突然之间长满了整间办公室。一切措手不及的转暗,只有电脑的屏幕有些凄怆地闪烁着,闪烁着。查桑燕在黑暗中坐着,突然有些颓然。刚才周身散发出的冷气突然之间折断在了黑暗中。她想,他是什么意思?已经忘记了?还是故意把她晾一晾,像鱼一样晾够了再吊起来。她冷笑,决定先走。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她设置的平安夜的铃声在这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响起来,有些奇异的肃穆,一瞬间让人疑心是在教堂里。她看着闪烁的手机却没有动。她不能让他觉得她接他电话接的这么快。铃声停住了,一秒钟之后再次响起。铃声不依不饶的响着,把她的气愤多少消散了些。这次,在电话停下来之前她接起了电话,是刘春志。她知道他一定先是一堆道歉的话,开会啊,谈工作啊,新官上任忙啊。原来她在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原谅他一半了。果然,他先是道歉,不好意思啊,刚才一直在和副主编谈一些工作,才完,让你久等了。查桑燕淡淡的接上话,应该的嘛。说完这几个字就再不说话了。刘春志忙说,说好的怎么能反悔,我已经下楼了,在楼下的车里等你。就这样。挂了。
楼道里是彻底的空旷,只有她高跟鞋的回音磕打着地面,像钟表发出的滴答声,不流畅的,细细的。刘春志坚持女士点菜,查桑燕扫了几页,点了三个菜,都是价格适中口味清淡的菜。这样的菜容易做的精致悦目,点菜也是女人的一件衣服,女人的衣服俯拾即是,重重叠叠,最里面才是女人那一点核。刘春志又是一番道歉,查桑燕笑着不搭话,看他把话题往哪里引。话题顿了顿,刘春志突然闲闲地说了一句,这个包很适合你,是不是在很多包里一见钟情的那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的包,却是看着她在说话。查桑燕大惊,从进来她的包就放在了椅子上,不显山不露水他却已经看到了。准确的说,一眼两眼之间,他已经把她尽收眼底了。他没评价她的发型是出于礼貌和绅士,而他闲拈出她的包却是在告诉她,你的心思我已经全看到了。一瞬间,查桑燕有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她脸上有些微微的发烧,便拿起杯子喝水挡住了脸。借着喝水的空隙她隔着玻璃杯看着对面的男人,想,这样的男人,倒是有些棋逢对手了。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查桑燕看着刘春志的杯子说,我给您换一杯热水吧。说完就拿起那只杯子走到饮水机旁,她在接水前把一只指头放在了水下试了试水温。结果水很烫,她把那只指头迅速抽了回来,下意识的含在了嘴里。刘春志走了过来,拿过杯子,然后握起她那只手,仔细地看着那只烫红的手指。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是想试试水热不热。他没理她,却抓着那只手不放,扭头对服务员说,麻烦给我一碗酱油。酱油来了,他不由分手便把那只指头按了进去,这时候才说了一句话,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人。查桑燕静静地看着那只泡在酱油里的指头,这句话听起来和今天晚上前半截所有的话都已经不同了,他在这句话里拔掉了话周围的栅栏,直直的坐到了她的对面。刚才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其实是隔了半个地球,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着猜测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的坐到她对面了。其实她刚才故意把这只指头烫伤为的也不过是看看这个男人会怎么对付这只女人的指头。这个指头的背后是一个女人。
三天没见面,她没联系他。她要按兵不动。和他之间她想要的不是吃吃饭上上床的情人关系,他是完全有可能成为单身男人的,但千万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布下的蛛网上的猎物。这天晚上刘春志先发来了短信。他用的是短信而不是电话,多少让她有些隐秘的快乐。电话是正装,短信则是不见天光的内衣,贴着皮肤,尺寸质地只有自己知道。他问,在干什么?她说,洗了一堆衣服,腰快折断了。他说,是衣服太多还是腰太细?她一个人笑,这样文雅的男人居然也会说这样的俏皮话。大约他现在也是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思吧。下了班,离开报社的主编室,他也不过是个寂寞的男人。其实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由寂寞产生的。
他说,今晚不忙,约你去河边散散步好吗?她略一犹豫就答应了。现在是他在引导着他们的走向了,而这种走向也正是她想要的。所有的矜持都得有个限度吧。他们沿着河走了很远,河边有风,她的长发四处飞扬起来,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有些冷。这时,他的一只手抬起来很自然地放到了她的肩上,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揽在了怀里。她没有任何挣扎地,平静地不能再平静地投进了他的怀里。他们默默的拥抱了一会她便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他没有阻拦,放开了她。他们继续往前走。她边走边想,这是不是有些太快了?可是,晚上来河边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如果一个河边的晚上他什么都不对她做,她还是会怅然若失。
不管怎么样,这个拥抱还算自然,不过这个晚上也只能就这个拥抱打住了,不能再有什么了。就这一个拥抱也够他们用个十天八天的了。现在最关键的是,她不能让他觉得她对他是有所目的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经过多年打拼好不容易开始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所以他们对年轻的女孩子在心底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她们与他们没有任何结实的靠得住的细节,没有经历过任何经得起推敲的共同生活,所以她们在他们看来是虚弱的。但是他们需要她们,他们已经到了一定的年龄,事业已经基本到了顶点,不会有再多的发展空间,这时候征服这些年轻的女孩子自然能充分满足这些男人的虚荣心。他们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她想,刘春志对她也无非是这样的心思,他还能怎样?这七年里,他大约一直是这样吧,需要女人又怕女人逼着和他结婚。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天开会时查桑燕发现刘春志感冒了,说话时一直在咳嗽。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估计刘春志还没走,就拿着刚买的感冒药向他的办公室走去。她相信,她一定是报社里第一个给他送药的人,这就是她要的效果。她必须让他感觉到,她是个女人,只是女人的关心,但绝不是企图。从那次河边约会之后,他们又有几天没见了,彼此也没有联系。她知道他在不动声色地等她,就像她在等他。她决定趁着送药的机会稍微示弱一点,给他个台阶,男人娇嗔起来真是比女人还可怕。她看了看楼道里没有人,就敲了敲他的门。他在,她进去了,却一愣。里面有两个人。除了刘春志,还有一个女人。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女人见她进来,站起来,微笑着对她欠了欠身。查桑燕本能的嫉妒,这么优雅。不过,优雅不就是年龄和钱砸出来的吗?你比我白大这么多岁了吗?女人穿着一件猩红色的毛线编织的旗袍,中式的盘扣紧紧裹着修长的脖子,看不出脖子上的年龄轮。头发简单的卷成一个发髻,别着一只乌木簪。一只手上戴着一只翠绿的玉镯,手边是一只更翠绿的编织手提篮。
无懈可击的精致。但也就在那一瞬间里,她知道这是个寂寞的女人。因为过于精致的女人是在用这种细节上的不厌其烦来抵制身体里的空洞。她是虚弱的。而且过于精致的女人容易给男人压力感,不如偶尔有些小破绽的女人可爱和家常。查桑燕也对她笑了笑,然后看了刘春志一眼。刘春志正看着她,这时又把目光转向了女人,说,这是我们报社的记者。又指着女人说,这是外文出版社的外语编辑,我的老朋友了。这话多少带着一点解释的意思。其实一个上司对自己的下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说话的。查桑燕便想,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他用这样解释的口吻,也是在告诉她,她不是个普通的下属。她便落落大方的把药放在了桌子上,说,今天开会的时候看您感冒了,所以过来给您送点药。她又回头对女人一笑,准备往出走的时候,刘春志在背后叫住了她。晚上一起吃饭好吗?一起?他和两个女人?查桑燕掉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她。他敢,她还有什么不敢。她没有再看那女人,笑着对他说,好啊。
三个人决定吃西餐,他开车,两个女人坐在后面,三个人一起到了一家叫天堂的西餐厅。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像个沉闷而安稳的三角形。在车上,查桑燕暗暗检点了一下自己今天的着装,看是否能经得起这女人的推敲和比试。如果不坐在这女人的面前,衣着是没有问题的。她对穿衣向来是不含糊的。衣服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小视不得。不过她的穿衣服是不动声色的精致,是一直往深里探去的讲究,因为她觉得内敛的着装其实是暗含功力的。不是一片喧哗的拥挤,但因为连着里面很深的地方,仿佛衣服里也长着血液一般,更容易让人忘不掉。只是这女人穿衣走的不是大路,倒是有些旁门左道的意思,这倒是有些麻烦了。不过她最大的优势也是最锋利的,她比她年轻的多。没有不害怕年龄的女人,除非她不是女人。
三个人刚点好菜的时候,刘春志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嗯嗯啊啊的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对两个女人说,真是不好意思,出版局的几个领导叫我过去陪酒,这是工作陪酒,不去还不行,得罪了那帮老头子,以后就别干了。这样吧,你们两位慢慢吃,吃完早点回家,改天我再请客赔罪。我的牛排你们也帮我吃了吧。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等两个女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刘春志已经从眼前消失了。他把两个女人扔在了这里。他居然也放心?一个是暧昧的女下属,另一个,大约是他的情人吧。查桑燕看了看周围,觉得这格局倒像是专门为她们准备的。
两个女人碰了碰杯子里的红酒,都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两个人默默的吃着面前的牛排,满耳朵全是刀叉碰着盘子的声音,有些朔风中的兵器声,冷而硬。查桑燕放下刀叉,说,不敢再吃了,今晚吃了这么多卡路里。女人也放下叉子,却是小心的把叉头对着自己。一板一眼的淑女做派。查桑燕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女人,想,真是入戏太深了,如今这样的女人也真不多见。看了看周围,开始找话题,为什么要给它起名叫天堂呢?我真是觉得奇怪,不像个西餐厅的名字,倒像个歌舞厅的名字。女人笑,笑起来的时候用食指和中指捂在了嘴唇上,小拇指翘起。这个很幼稚的动作被这女人做出来却没有让她觉得太突兀,甚至是称得上风情的。她的手指很细很长,保养的很好的那种可以拍广告的手。
在一瞬间里,她和对面的女人多少有了一点身体深处长出来的亲切感。这个女人。就算是做戏,也是做戏做到骨子里的那种女人。这多少让她有些悲怆。一个正可以做知音反可以做敌人的女人。多么可怕。她怎么净是遇到这样的男人和女人?都是些还没过招就知道肯定会有纠葛的男人和女人。她终于想起要问她的名字,在问之前,她就想,一定是个文雅的能砸死人的名字,字都是从诗经从宋词里拈出来的。还好,她叫祝芳。一个俗艳的小市民家庭里出来的名字。由此可见,她的出身不过是一个小市民家庭。一个人的出身是对同类最大的压力,因为那是根子上的东西,最不可改变。她们根子上是平等的。这让查桑燕又舒服了些,她想,一个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女人竟也出落的如此优雅,真是岁月造人。
无意中一抬头,查桑燕突然发现这家餐厅的天花板上全是镜子,从头顶的镜子里正好可以看到倒立着的她们。她指给祝芳,你看,我们就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两个女人便仰起头看着头顶的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倒立着也在看她们。四双目光遇到了一起。两个女人歪着头看了半天的天花板,都觉得脖子酸了才低下头来。大约是觉得彼此都有点失了做派,两个人看着彼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查桑燕说,怪不得叫天堂,这个老板简直是个老顽童,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下次我请你在这喝咖啡好吗。祝芳理了理耳边掉下里的一缕头发说,我先请你吧,按年龄说,我是姐姐。查桑燕这才知道这个女人三十八岁,比她大整整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