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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奴性

两个女人第二次聚会的时候,祝芳穿一件黑色丝绒旗袍,只在领口处别着一只水钻。旗袍外罩了一件镂空的红色毛线衣,头发盘起来插了一只鱼形的银簪,手里拎着一只黑色丝面坤包。查桑燕穿白色衬衣,黑色长裤,外面是经典款的双排扣灰色长风衣,背着一只硕大却没有任何装饰物的黑色公文皮包。两个女人都暗暗打量着对方,心里给对方打着分,却不由得一阵想落泪。一个女人为了见另一个女人,把自己这般严阵以待,和男人约会也不过如此苦费心机了。

查桑燕说,你的专业是外文,怎么这么喜欢中式服装呢?祝芳笑,人可能都是这样,越觉得自己离什么远了就越想把它抓回来 ,不管有用没用唯恐失去,觉得能抓在手里就好。查桑燕说,最近还好吗?祝芳说,没有什么变化,日子过到一定阶段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疾管繁弦?接下来的不过就是重复。

查桑燕说,我昨天突然想到,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受虐的奴性?这种奴性平时不是很容易表现出来,但某一天遇到某个人就会突然出现。我几年前曾在采访一个画展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画家。说实话,和一个画家谈恋爱是需要勇气的。画画的人太自恋太自我。我犯了一个很低级的常识性错误就是,我想和一个画家真正的谈场恋爱。是我渴望的那种从精神深处开始的,不可遏止不可替代的爱,不是现在那些交换条件的男人和女人,不是我有房你就得有车,我家是城市的你家就不能是农村的。和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就只要爱情。我后来发现,女人在爱情面前就是有奴性的,当然是她想像中的爱情。这爱情到最后其实和幻觉差不多。我一直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想真正得到些什么,都是要历经磨难的。所以我把后来一切感情上受的磨难都当成了取经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难。可是,这一切准备只会让你有更多奴性。

我总是为他着想,有些世俗的事务我就帮他完成了。有时候我给他打电话,他要是画画或者心情不好,根本就不接电话,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所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应该的。而且我只能与他谈艺术,谈画画,不能谈任何他生疏的领域。一谈到他陌生的领域,他会对你本能的排斥,因为他觉得你在取笑他不懂。在艺术方面,他确实能谈的很深很深,因为他只在这个切口上不停的往里走,而对别的东西几乎已经视而不见了。你知道一个男人自我到这种程度是多么可怕。他简直比女人都敏感细腻,一根头发丝那么细小的事情都会让他觉得受伤。我好心为他做的一切被他说成是我根本不考虑他的感受,说我是个粗糙和自私的女人。天哪,最后我只能离开他。我回顾了一下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我想和一个同类男人取暖的过程,也是一个我无限受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做了爱的奴隶。我让自己作为女人的奴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生长。

祝芳有些惊喜,我有过和你极其相似的经历,只不过我把这个受虐的过程拉长了好几年。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我当时的政治老师。他也是我们高中的副校长。斯文儒雅,精通政治、文学、哲学,正是我当年疯狂崇拜的那种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男人一直没有结婚,到现在他还是单身一人。当然高中三年不可能对他说什么了,就只是把政治课钻研的无可挑剔,每次都是奇高的分数。然后趁着一切机会往他办公室跑,问题,拿作业本。然后就考上了大学。从大一开始我就给他写信,向他表达了心迹,他不给我回信,我就再写。后来他终于开始给我回信,却只是在信中和我谈论文学哲学之类的话题,绝口不提与爱有关的字眼。而且我给他写信打电话多了,他就会烦我。我只好压抑着自己的思念,拼命写日记,大一一年我居然就写了厚厚的三本日记,几乎全是关于他的。

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早晨醒来想起这个梦还觉得心有余悸,我几乎是本能的给他打电话过去,因为一个女人在最难过的时候先想起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她内心最依赖的人。我给他打电话过去告诉他我昨晚做的噩梦,结果你知道他听完后说什么?他只说了一句,多么好的小说素材。这是多么残忍的话。听到这样的话我本就该收手了,但一个深陷爱情的年轻女孩子真是做了爱的奴隶,我居然还要和他联系,一次又一次的忍受他对我的残忍。他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给我写一封信已经算是对我最大的恩惠,我就已经像过年得了礼物的小孩一样高兴了。因为他对我的冷漠我学会了喝酒,每次深夜喝的大醉就趁着酒意给他打电话,因为你知道吗,在我清醒的时候我都不敢给他去电话。我经常在打完电话之后坐在楼道里大哭,为此成了外语系很有名的人物。这样畸形的关系维持了两年的时候我认识了我的丈夫。有一天晚上,他走在校园里的时候看到了因为醉酒坐在路边大哭的我。然后他把我送到了宿舍,再后来,他就经常去找我。

和他交往了半年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有人对我这么好,我却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受虐呢?长期忍受着一个男人把我当成一根草?当我终于下定决心写信给他告诉他我打算放弃对他的感情时,他居然给我回信指责我用情不专,不懂得爱情。好像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他接受我的爱已经接受惯了,我怎么能突然反抗?所以从那时我得出一个结论,你要是奋不顾身地爱一个人,你就只能是奴隶。

查桑燕想,她和对面这个女人在惺惺相惜中其实是在彼此提醒,不要爱的忘乎所以。无论后来蜕化成什么形式,她们都是真的渴望过爱情的女人,可是,一个很深的渴望着爱情的女人却往往是因为她太爱自己了。

只要爱情倒也罢了,她们是自恋又恋物的女人。她们注定要被恋着的东西折磨。

祝芳说,其实你真的和我很像,这可能就是我一见你时就能感到一种气场的原因。你披着你们这代人的外衣,披着挑战道德的外衣,骨子里却是我们那代人。所以你要的东西终究是一些很实在的东西。

查桑燕看着窗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了祝芳的话垫底,再和刘春志交往时,查桑燕几乎是更小心了,她本能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沦为这个男人的奴隶,千万不能让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优越起来。哪怕使出最俗气的女人吊男人胃口的招数,她都不能让他觉得,她已经在他手里了。她不过是如此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百转千回?一定要让每段感情都变成一场智慧和耐力的厮杀。

可是,还能怎样?如果一个人张口就告诉你,我很爱你。你敢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