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个夜晚她是和李小治一起过的。她必须找个人陪着她度过这个夜晚。因为明天的吉凶未卜,今天剩下的这些时间便成了慢火上炖的羊肉,一直要炖到天亮才会熟吧。太难熬了。他们先去酒吧喝酒,她说她想喝,是真的想喝。她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地不停地说话,她开始喝多了,她说,段天馨明天要来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在等这个机会。李小治说,其实大家都是。你那室友明天会不会去,她是不是又要冲着段天馨大喊大叫。李亚如说,不要提她,今晚不要提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家乡出来,为什么要学提琴,我只想生活地强烈些。你听过一句话吗,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最平淡的生活里,我一直渴望这种浴血奋战的感觉,像现在。告诉你,我有父亲和母亲,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失怙的孩子,就像,我从来都只有自己。
这个晚上,他们都没回去,在学校外的一家旅店住了一夜。天刚亮,李亚如就起床了。她千辛万苦地走过了这一夜,已经从那悬崖般的跳板上跳下,跳进了今天,昨天已经和她没关系了。她用一晚上的时间积蓄起力气,今天要对付段天馨。她把李小治留在床上,穿上衣服就往出走,得回去收拾一下,换件衣服,化个淡妆,今天要漂亮。进了学校站在门口她把包里和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才发现,钥匙找不到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敲门,门开了,许粼粼穿着睡衣站在她面前。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对不起,我又把钥匙弄丢了。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许粼粼却跟进来了,她直冲到她面前说,你晚上不回来都不告诉我一声,把这当什么?当旅馆?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你不是要搬走吗,你怎么还赖在这?因为不用交房租?我像你的保姆一样,做饭、打扫房间、熨衣服,甚至还要打扫你的房间,就为了让你好好练琴,告诉你,我受够了。
李亚如垂着头,脱下身上的衣服,开始在衣柜里找要换的衣服。许粼粼又跟着走到她身边,她双手抱着肩,侧着脸问李亚如,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李亚如不说话,继续找衣服。许粼粼忽然一步上来,把她推在了椅子上,她对着椅子上的李亚如尖声喊着,你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李亚如试着刚站起来,就又被许粼粼推到了。她干脆不动了,就蜷在那把椅子里静静地对许粼粼说,我和李小治在一起,怎么了?她看着她的眼睛。许粼粼也看着她,你和他做爱了吗?她的声音更尖了。李亚如看着她的眼睛冷而硬地说,是的,我发誓,我昨晚和他做了,你要怎么样。许粼粼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像突然之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不动了。李亚如终于站了起来,她冷冷地说,我要换衣服走了,今天有重要的高级音乐班,对我来说很重要。说完,拿出了一件衣服。许粼粼走过来抱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李亚如一闪就闪开了,她拿着衣服往出走,轻声说了句,你让我觉得恶心。
等她在卫生间换好衣服,化了个淡妆准备往出走的时候才发现,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再看许粼粼的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她走了,并且走的时候从外面反锁了门。李亚如慌了,连忙打许粼粼的手机,一打是关机。她明白了,她是故意的。这个婊子。她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钥匙,她把她屋里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也没有看到钥匙的影子。然后她给李小治打电话,她说,你去咱们昨晚住的旅店看看我的钥匙有没有拉在那,好,回头告诉我,我出不去了。过了一会,李小治打来电话,没有。没有。她真的要疯掉了,她进了许粼粼的房间,看她有没有备用的钥匙留在家里。她真的是疯了,把许粼粼的房间也翻了个底朝天,包括床单下都翻了个遍。可是,没有。她跑到客厅看所有的窗户,窗户外面都有钢筋防盗栏,从窗户出去根本不可能,她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开始砍那个门锁。最后,刀刃卷了,没有用,没有任何用。她看看时间,已经十点了。音乐班早已经开始一个小时了。她绝望地倒在了地板上,像一尾搁浅的鱼。
直到晚上,许粼粼才回了家。她先走进李亚如的房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亚如,说,对不起,我走的时候不小心把门反锁了,手机没电了,一直关机。你总是弄丢钥匙,以后要小心点。说完就往外走,李亚如从床上蹦起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服,喊起来,你知道吗,我今天错过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以后我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许粼粼淡淡地说,是吗,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吗,人要找什么的时候,往往是找不到的。李亚如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够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故意把我反锁在家里,你这个疯子。许粼粼猛地把她的手打开,把脸几乎凑到了她的脸上,她指着自己的房间大声说,谁让你私自翻我的房间了,你经我允许了吗,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吗?这是在我家。李亚如气急了,反而说不出话来,她笑着,又流着泪,反反复复地说,你这个变态,你脑子里有问题。你根本就不正常。啪一个耳光落在了她脸上,许粼粼那只手刚落下去,闪着寒光。她指着门说,你给我滚出去,你不要再住在我家,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李亚如抓起身边的东西向她摔去,嘴里不停地骂着,你这个变态。许粼粼比她高半头,抓起她的头发把她使劲往出拽,嘴里喊着,出去,现在就出去。
李亚如带着简单的行李,背着大提琴当天就从许粼粼家搬了出来。她在郊区找了个农民的小房子,搬了进去,每天早晨转两次车去学校,六点半就从家里出发,即使这样还是经常迟到。这样过了两个月,已经是秋天了,一天早晨,她又迟到了。一进教室的门她就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天一直等不到公交。王崇人说,你不能老迟到,这样迟到会成为习惯的,你应该住的近一点,你住得太远了,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李亚如这才注意到教室里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穿着白色的风衣,头发高高盘起。女人转过脸看着她,是许粼粼。她呆住了。许粼粼对她一笑就出去了,什么也没说。王崇人说,那是你那个室友吧,真是个人物,隔了这么长时间了,忽然来向我道歉。她还说什么了。李亚如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嗯,她说她很想你,来过来看看你。
中午,李亚如刚出教室的门,许粼粼就从一根柱子后面闪了出来,原来她一直在教室外面等着她。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李亚如面前,使劲地笑着,然后很小心很小心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李亚如不忍心向她看去,把目光转向了别处。那只手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开始是很轻很浅的一点试探,就像在试一条河流里的温度。李亚如一动不动,那只手便带着巨大的委屈和如释重负的喜悦抓住了她的一根指头,她把这根指头紧紧攥在手心里,濡湿的,羞涩的手心,像一只密封着的容器。然后,第二个指头,第三个指头,她无声无息地把它们握住,然后默默地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存储在那只容器里。
后来她们就这样拉着手穿过走廊,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演播大厅,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上坐了下来。演播大厅的椅子都是红色的,从这最后一排看过去,像一座座红色的碑,简直是一座碑的森林,肃穆的,凄艳的,荒凉的,只是不知道碑的下面埋的是什么。两个人都看着前方,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忽然的,有一个女生拿着小提琴走上了空无一人的舞台,她对着空旷的浩荡的红座位的森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架起小提琴,开始了一个人的演奏。两个人静静听着,最后,台上的女生演奏完了,再次对着座位深深鞠躬,然后悄悄地从舞台上走下去,消失了。直到那女生不见了,李亚如才从许粼粼手中抽出那只手,开始鼓掌,一下,两下。回音空旷清澈地盘旋在演播厅上空。
许粼粼突然说,我在客厅里第一次听你拉大提琴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看着一个女生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静静地演奏着,然后静静地鞠躬谢幕。就是一个人的演奏,决绝凄凉,可是,让人落泪。顿了顿,她接着说下去,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根本没有父亲,我母亲没有结过婚,但她想要个孩子,于是,她要了个试管婴儿,就是我。我上大学时,她去了法国,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所房子里,她甚至不给我打电话。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学校,我不敢走出去,我只有对这里是熟悉的。我一直很孤单很孤单,直到你出现在那座房子里。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想你,觉得你还在那屋子里,我甚至在回家后去你的卧室,和你打招呼,推开门才发现,你不在。回来和我一起住好吗,一直住到你毕业。你不能住那么远,你的老师说你几乎天天在迟到,这对你学琴不好的,你要成为提琴家的。回来吧,好吗?
李亚如久久地看着窗外,忽然说,可是你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见过,就是李小治。许粼粼急切地接上了话,那就让他也来住,我们三个人一起住。李亚如眼睛和嘴都是酸凉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粼粼又说了一句,只要你能回来住,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啊?一个奇怪的叹词,像飘在这话上面的一层极薄的膜,一碰就会碎。她的手又放在了她的手上。李亚如感到一种很尖利的疼痛从身体深处浮出来了,却不知道是哪里,似乎所有的神经上都系满了铃铛,风过处,哗哗响成一片,似乎整个身体都在疼。疼成一片。
李亚如提着简单的行李和大提琴搬了回来,这次一起搬进来的还有李小治。这次,李亚如没有把提琴放在客厅,放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早晨她和李小治一起去教室,晚上,在自己房间里练琴,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合奏一首曲子,把曲子合奏的像压碎的玻璃一样,满地都是。突然,外面砰的一声,是许粼粼摔门而去的声音,两个人在屋里相视大笑。李小治说,你好像很喜欢惹她生气,你们怎么了,她不是你房东吗?李亚如继续拉琴,当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晚上,李小治只穿着一条短裤说,我现在去卫生间,你室友不可能在里面吧。李亚如说,在也没关系,她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李小治出去了,刚要推卫生间的门,门从里面开了,许粼粼正要往出走。李小治忙往上提提内裤说,不好意思啊,以为你已经睡了呢。许粼粼瞟了他一眼,冷着脸说,别把我想的那么没见过世面。李小治伸伸舌头进去了。许粼粼在那里站了几秒钟,忽然轻手轻脚地向李亚如的房间走去。房间的门开着,李亚如背朝她躺在床上,什么衣服都没有穿。她静静了看了几秒钟,然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是周末,三个人一起在餐厅里吃早饭。许粼粼煎了三只蛋饼放在桌子上,然后冲好自己的茶,她是喜欢早晨喝茶的。她手里捧着茶杯突然对李小治闲闲地说,李小治,你就没在学校里听说我和李亚如之间的事情吗?李小治吃着饼问,什么事?没有听说过什么。许粼粼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你对我们两个之间是什么关系就一点都不好奇吗?李小治也放下了杯子,僵硬地笑,可是,我觉得她……许粼粼打断了他的话,是的,她在她的朋友面前羞于对我说什么,可是,当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小如,不是这样吗?李小治看着她们俩不再说话。
许粼粼走到李亚如身边低着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住在我这里不是为了只方便你自己。李亚如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应,我没说我回来住就是为了方便。许粼粼快速打断了她的话,住这当然方便,而且是免费的。李小治打断她们,对李亚如说,难得周末,我们出去走走吧。李亚如站起来,跟着李小治往出走,快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对许粼粼说,你妈妈打电话回来了。许粼粼看着她紧张地说,她说什么了?李亚如一笑,我说谎了,她没有打来,这么说你承认她还是给你打电话的,你不是告诉我她从不给你打电话,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吗?是你先撒的谎。说完就出去了。
晚上,李亚如正在洗澡的时候,许粼粼进来了,李亚如看了她一眼,接着洗。许粼粼说,你现在不穿衣服时见了我也不觉得羞涩了,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李亚如没说话,继续冲头发,许粼粼说,你应该多花点时间练琴了,对吗,我觉得你正在进步。李亚如把水关了,看也不看她,说了声,谢谢。把睡衣披在了身上。许粼粼看着她穿衣服,说,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干扰你吗,李小治也住在这里就不打扰你练琴吗?我当然没有打扰你,因为我对你来说根本就是透明的。李亚如开始拿吹风机吹头发,她对着镜子里说了一句,你要知道,是你求着让我回来的。
许粼粼也在镜子里看着她,她斜斜地微笑着,看来你很享受折磨我。李亚如说,可是我回来住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吗,不是说让你怎样都可以吗?许粼粼猛的把电吹风拔了下来,电吹风立刻像断了气一般呜咽住了。她说,你不能这样对我。李亚如没有再看她,扔下吹风机就往出走,许粼粼在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她死死抱着她哭着说,我受不了你不理我,我受不了,你不能不理我,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一个亲人。李亚如挣扎着,说,你放开。突然的,她的挣扎戛然停住了,许粼粼抬起头,是李小治正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们。李亚如挣开那只手,踉跄着出去了。许粼粼还站在那,脸上挂着泪,对着门口的李小治慢慢微笑了。
李小治在房间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李亚如说,你这是干什么。李小治说,我不能和一个同性恋在一起生活,对不起。李亚如把他的包扔在一边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同性恋。李小治说,我刚住进来就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只是没敢往那方面想,没想到是真的。李亚如说,你想哪去了,我们真的不是同志,就是她对我有一种不正常的依赖,很不正常,她心理不健康,真的,她太孤独,太缺爱了,她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了。她非常需要我,尽管我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李小治说,那你为什么还和她住在一起。李亚如不说话了。李小治说,那你愿意和我走吗,不要再和她一起住了。我们出去再租个房子。李亚如转过脸,低声说,我们现在都没有收入,很难的。李小治冷笑,原来你住这果然是因为它是免费的。李亚如抬起头来,不,你不懂,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真的,她还会去找我的,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会去找我的,她只认识我一个人。只要她去找我,我肯定还会跟着她回来的。我并不喜欢她,可是,你不懂。李小治收拾好东西说,那你自便吧。就背着行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