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上有个古渡头。
一条叫湫水的河流就从这里流进了黄河,湫水带来的许多石块就沉积在河口下方,渐渐的,这些石块变成了水底的险滩,这些大石就叫做碛。那些从黄河上游满载着毛皮、油料、粮食、盐碱、中药等的大船走到这里便不能再走了,船上的商人们只得弃船走陆路,用骆驼和骡马把船上的货物运出去。
所有的商人和驼帮都要从西湾镇的这条青石板路上走过。这条街叫响马街。
在很多年里,一篓一篓的麻油就是从船上搬下来再搬进那些沿街的麻油店里。年深日久,麻油店的门框上积起了厚厚一层油垢,因为阳光和风化,这油垢最后变成了油化石。响马街上泛着一层釉质的青光,遇到有月光的晚上,整条路上落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临街店铺上挂着的红灯笼凄怆地摇曳着,喑哑无声。灯光像雪一样柔软地飘零着,落下。
石板路的另一侧就是黄河。大河静静地流过,闪着月光里鱼鳞般的波光。一条路和一条河就这样紧紧地靠着,再分开。在寂静的夜晚站在路上就可以听到碛的声音,那是流水冲击着那些水中的大石。古镇上的人们都是听着碛的声音入睡的。老人们在黑暗中听着碛声就知道,今夜黄河涨水了。
西湾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窑,依山势而建,一层高过一层。沿响马街的都是店铺,平板门,一字柜台。在半山腰上有一处老宅,叫荣光院。院子有四层,最上面一层是绣楼。本是陈家的老宅,但土改后这院子里就住进了很多人家,把四层院子都住得满满的。陈佩行的父亲是陈家的第十四代传人,他和他的女儿陈佩行住在一层院的两孔窑洞里。
那时候陈佩行在上初中。上了中学之后的陈佩行很远就从能人群中凸现出来,她的皮肤是一种粉白色,像薄薄落了一层雪在上面。脸尖尖地削下去,睫毛很长,眼睛细细的,眼角向上挑起,有些像戏台上上过妆的青衣。这个时候的陈佩行身上似乎又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有些尖锐地划着镇上人们清脆的嗅觉。有些年轻的男人们闻到了这种东西,走在路上的时候只要看到陈佩行,就会掉头冲着她吹口哨。尖利悠扬的口哨声像鸽哨一样飞满了空中。
那天晚上回了家,有个陌生人借宿他们家。西湾镇因为偏僻,很少有外地人来,只要来一个外地人就会被小孩子们围住看,在街上晒着太阳的老人们也会直直地看着,一边问坐在身边的人,这是谁家的?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那天晚上陈佩行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年轻男人,自己挤到了父亲的炕上。晚上,陈佩行坐在灶前,默默地往火里添柴。年轻男人一个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的脸在黑暗中闪着火光,她可以闻的到他身上的气息,这气息让她有些微微的慌乱,她镇静着自己,不停地往火里添柴。那火焰在黑暗中一朵朵无声地盛开又凋谢。
四层院子的灯火都亮着,一级一级地亮着,那些窗口里的灯光就像从一只巨大的剔透的花灯里散发出来的。夜很深了,灯光次第暗了,镇上的人们都睡觉了,那年轻人还坐在院子里。周围很静,只有狗的呢喃声像从梦里发出的。陈佩行正要往屋里走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涛声,我一晚上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陈佩行说,那是碛声。院子里只坐着他们两个人,他们静静地听着碛声,再到后来各自就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陈佩行沿着响马街走,远远地就看到渡口那坐着一个人。她毫不费力地知道,是他。他正在画画。对着黄河和黄河里的碛。整条河水被染成了金红色,他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层血色。他的身上和画上都散发着浓烈的松节油的气味。镇上的人们来来去去地看着他,在他身后默默地看一会就走开了。只有陈太清一个黄昏都在他身后看着他画画。陈太清是画匠张有道的徒弟,他跟着他在漆匠店里画画。这年他十六岁,他已经能单独给人家的油毡上家具上画花鸟图案了。
连着几个黄昏,这个少年都无声地站在年轻人的身后看着他画画。陈佩行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河边的这两个人,后来她看到他们在说话,他们的影子薄薄的,连同他们的声音,像剪纸一般飘着。她冲着河边大声喊,吃饭了。这个晚上,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是省城那所美术学院的学生,还没有毕业。她以后去了省城可以去找他。然后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名字,王水文。
第五天,她沿着响马街走回来的时候突然有些恐慌,河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她在古渡口旁边站了一会就朝家里跑去,院子里也没有人,她跑进了他那住的那间屋子。巨大的寂静像金属一样重重地向她砸过来,她有些眩晕地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泪突然就下来了。他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似乎从来就没有来过。他像一个梦境一样消失了。晚上,她又一个人搬回了自己屋子。睡在那张炕上的时候,她分明觉得一个男人的气息正坚硬地亘在空气里,亘在这屋子的某一个角落里,像一枚针正落在她所有的触觉上,尖尖的细细的痛着。深长的夜里只有碛声在寂静地响着。她一个人走进了院子里,月光冰凉如玉。她瑟瑟地坐在一院子的月光里,久久地坐着。
五年过去了,每年夏天,陈佩行都等着王水文来,可是那画画的年轻人再没来过。陈佩行已经参加完高考,什么也没考上,在家里呆了几个月不出门。两年前陈太清突然从漆器店里跑回家去哭着说要考美术学院,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又送回了漆器店。老画匠越来越老了,眼睛花了,陈太清开始一个人出去给人画家具,包吃住,他住在人家家里,和家具或者是放满粮食的石瓮住在一起,屋子里到处飞着粮食里长出来的小飞蛾。横冲直撞地寻找着灯光。他再没有提过上学的事,却每到一家就有人和他开玩笑,太清,大学考上了没?你不是要考出去画画吗?
陈太清不抬头也不说话,就只对着家具把那描金的牡丹描了一遍又一遍,别人说,你再画这牡丹也活不了,快别画了。他就用了更大的力气描下去,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描。他在窑洞与院子的隔层里画画,用木条扎起的窗户把阳光筛成了一缕一缕的,落在他和家具的身上,他也成了半明半暗的,像被关在了时间的最深处。直到一天中最后的光线也渐渐消失了的时候,他才停住笔,靠在自己带来的那卷行李上,小小地薄薄地缩成一点。外面有灯光了,描金的牡丹在这灯光最遥远的角落里忽然轰然而颓败地开放了。
高考完后的那个秋天,树叶已经变黄变脆,开始落了一地的时候,陈佩行出现在了响马街上了。她在镇上找了份工作,在镇供销社做售货员,当地人叫站柜台的。
她瘦了两圈,却涂了些胭脂,看起来整个人就像突然又长了几岁一样,眼睛里突然就有了些秋天的气味。开始有媒人给她来提亲了,她也去见,见了那男人也不说话,只看人家一眼,接下来就只是抿着嘴笑,眼睛早已经远远地从窗户里飞了出去。出来了她对媒人说,你怎么把这样的人都介绍给我,好像我就嫁不出去了一样。这样几次就再没人敢给她介绍了。全镇都知道了,她的心气儿忒高了,压根儿觉得自个儿就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两年过去了,陈佩行还是一个人。
渐渐的,她开始在响马街上和男人们说笑,或搅在男人堆里和一群男人打情骂俏。她开始指挥着男人们为她做这个做那个,她指挥得很流畅,就像凭空生出了很多的力气,使也使不完。有时候人群里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上猛得摸一把,她也装做什么事都没有,最多脸对着别人笑闹,伸手像捡只虫子一样把那手捏开。
又过了两年,陈佩行还是没有嫁出去。这两年里名声坏了,虽说身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男人,真要找个愿意娶她的,却都退都一边去了。于是陈佩行就更疯了些,脸上涂着白粉,擦了胭脂。老远地听到一群男人堆里发出一个女人像玻璃尖一样的大笑声,就知道那是她。
那个仲夏的七夕,她一个人采了满满一捧指甲花,在灯下细细捣碎了,敷在指甲上,让邻居家的龙龙帮着用苍耳叶包了。指甲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秋天越浓,叶子上的霜越重,叶子上落了雪白的一层。花渐渐的少了,颜色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陈佩行把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捣碎,又染了一次指甲。这次,十片指甲像滴着血,忧伤的猩红,像无际的岁月。
每天,她戴着两只蓝色的袖套,坐在柜台后面翘着血红的指尖嗑着瓜子,嘴唇也涂成滴血的颜色,脸色就越发的白,冷冷的混沌的苍白。她终日坐在木质的柜台后面看着门外的人走来走去。从早到晚都有男人凑过来,坐在柜台外面的椅子上,隔着柜台和她说话,调笑。经常是一走进这条街,就听到了商店里传出的陈佩行的大笑声。像在街上空飞过的一群鸟。嘈杂的,孤独的,无处藏身的笑声。
黄昏时分关了商店后,她却是一定要一个人走的,她避开那些男人一个人往山顶的龙王庙走。有河的地方一定有龙王庙。龙王庙在全镇的最高处,站在庙前就可以看到整个小镇还有从镇脚下流过的黄河。龙王庙正对着的就是古戏台。戏台的四根红柱已经朱漆斑驳,厦檐上的五色琉璃瓦在夕阳里仍然流光溢彩。飞檐像鸟嘴一样高高翘起,屋脊上的蠇头迎着落霞的方向静静地岿然不动。她一个人站在两根柱子的中间高声唱起来,唱《含嫣》,唱《打金枝》、《卖画劈门》。苍凉华丽的晋剧在空旷的戏台子上左冲右撞,最后袅袅地落在了地上。据说这戏台下面埋着两口大瓮,修建的时候结构十分严密,青砖之间不留一丝缝隙,捉音效果极好。平日里不唱戏的时候,这戏台就荒凉着,不见人迹。只有陈佩行隔两三天就要来一次。然后一个人在夜色中走回去。
一个晚上,她回去的晚了,天边已经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走到半路上的时候雨点已经落下来了。她跑到家门口的时候,门却从里面关了。她从门缝往里看,屋里没有亮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睡了。雨越来越大,周身已经湿透,她用拳头捶着门,一边大声喊,爹,爹。没有任何声音,最后她累了,不想再动了,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缩在门角里。这时候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一跃就跃上了墙,然后翻墙进去,把门从里面打开了。她透过满脸的雨水,这才看清,是龙龙。这少年浑身也湿透了,看了她一眼就朝自己家里跑去。
淋了这次雨,陈佩行病了一场,再次出现在街上时,几乎白的成了一张纸,她却仍是涂了大红色的口红,于是所有的其他五官都被这猩红色淹没了。她越发往戏台跑,一个人在那唱,有时候唱着唱着就一个人嚎啕大哭。有时候和一群男人调笑着,正大笑着的时候她也会突然泪流满面,甚至干脆就放声大哭起来。男人们无趣地走开了,她越来越喜怒无常,甚至有的时候对着男人们破口大骂,回过头她却又要去找他们,她娇嗔着埋怨,你几都天没来看我了。她一个人在戏台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直到夜很深了她还倚着木柱在戏台上坐着。
一天晚上她刚从戏台上下来,就看到不远处蹲着的一个影子也站起来了。她吓一跳,大声问,谁?那影子站住了,回头看着她,借着月光,她看到,是龙龙。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潭水闪烁着。她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三眼井街走去。他们都踩着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像薄薄的两层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