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西湾镇的名声越来越大了,来西湾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从别的城市来到这个古镇住几天。很多画家和摄影师专门慕名而来,还有美术院校的学生成群结队地来住一段时间。陈佩行有了三个专门的导游,有了自己的旅游用品专卖店,就在荣光旅店的门口。金德顺仍是每天在荣光旅店门口拉二胡,陈太清仍是终日在画画。王谷雨组织起一只船队,有木船有汽船,在镇上找了几个单身的小伙子划船,他自己做队长。他从没有和陈佩行提过结婚的事,也没有托别人和她说过。过了几年攒下一些钱后,他就无声无息地娶了个本镇的寡妇,还带着个孩子。陈佩行知道后像开玩笑一样狠狠捶着他,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王谷雨笑,都这把年纪了,找个人过日子就行了,连孩子都是现成的,还办什么婚礼。陈佩行也跟着大笑,一转过身去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天黄昏的时候,一个画家背着画夹走进了荣光院,满身是松节油的味道。经常有画家们来这里倒不奇怪,陈佩行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她就站在了那里,几乎是第一眼的,她就认出了他,是二十年前那个画画的年轻人,王水文。在那一瞬间,她竟没有一点点惊讶,就像昨天才见过他,就像他本来就一直住在这院子里,只不过才出了趟门。
晚上,他边喝小米粥,边和她说,二十年前我就在这个院子里住过,那时候还不是旅店,住着一对父女,我就住在他们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想来看看,没想到今天才来。二十年前,这里安静的像世外桃源,现在商业气息已经这么重了。她静静听着,一句话都没说。夜里,他走出院子,走到码头,陈佩行在他身后跟着。他们站在黄河边上,碛声从耳边划过。他说,我那时每天在这里画画,房东的女儿每天在这里看我画画。这么多年里我都已经忘记了那姑娘长什么样,却一直记得她站在我身后的气息,那气息里带着年轻的爱情。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一定早嫁人生孩子了。你知道她的去向吗?陈佩行默默地听着,半天才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他又说,我这次来实在是因为身心疲惫,想来住几天,离婚,职称,名望,画画,卖画,挣钱,快把我压垮了。我一直在想,来这里安静地画几天自己想画的画,也不为了卖,什么都不去想,就来住几天。她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着泪,却只说了一个字,好。
住到第三天的时候,王水文在一家人家门口看到正给人家画神像的陈太清。他站在一头白发的陈太清身后久久看着,陈太清一回头,只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就掉到了地上。但是很快的,他又抓起了那只笔,手却抖着,笔又一次掉下去了。王水文帮他捡起了那支笔,递给他,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他们就走开了。走了一段路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天分,就是没有受过专门的学习。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也是过了一辈子。
陈佩行突然就不往前走了,她回过头看着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画?你知道他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画下来的?你知道他每天都是怎么画的?怎么过的?如果不是你当年对他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你当年告诉他,他有画画的天分,告诉他一定要画下去,他怎么会这样?他最少可以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娶个西湾的女人,生几个孩子,像所有的西湾人一样,最少可以安静地活下去,直到悄悄死在这里。
画家愣住了,迷惑地看着她,她流泪了,不再看他,她看着黄河水说,我就是你说的当年那个房东的女儿。我就在西湾。
画家住了一周的时候准备走了。那个晚上,他们在一起吃最后一顿饭,吃完饭,他突然抬头看着她,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还愿意离开这里吗?我只是问问。陈佩行久久没有抬起头,她知道他想问的是,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二十年过去了,他才对她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她说,你看到我的父亲了吗,他老了。他很年轻就丧妻,一个人带着我,他只有我。你看到那拉二胡的盲人和他的狗了吗,你看到每天画画的陈太清了吗,还有那帮划船的汉子。这些年,我就一直和这些光棍男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敬重我,爱戴我,就像,我是他们的老大,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不能没有我的,我也不能离开他们。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陈佩行就听到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响,她知道,是画家走了。他一个人上路了,去赶最早的汽车。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像无数个夜晚里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就好像在黑暗中拥抱着自己。
小镇还没有睡醒,画家一路上走过去,响马街上一定还没有几个人。因为安静,他沿路一定可以听到黄河的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