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支轻婉的曲子,在深夜。敲下孟郊这个名字,心却忽然湿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游子吟》,已和“床前明月光”一样,几乎成了每个中国人的启蒙诗。离家久了,总会在有意无意间,想起这首诗,想起远方的母亲。
无论时空如何转变,千年前的那位母亲,至今仍缝补着我们的思念。她亦被时间泛化,宽容到不再是一个人的母亲——只要深深思念,她是全天下所有游子的母亲。
到最后,她已成为母爱一个的印记,印在每个人心上。
我总有个奇怪的联想:是不是姓孟的孩子,他的母亲都会比较善于教育孩子呢?你看孟轲的母亲——孟母,绝对是一流的儿童教育专家,要论起成就来,人家的孩子可是“亚圣”!
《三字经》上,对孟母的记载实在简单,只有十二字:“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这只是一个教育的片段而已,实在无法显出孟母的伟大。其实有早资料显示,孟母不单是早期特别关注儿子的教育问题,在他长大求学时,也曾给予适合的意见,使孟轲投拜名师门下,苦心治学。到孟子成年娶妻后,她更不像那些心理扭曲的老祖宗一样作威作福,相反孟子有不满意妻子处,孟母还要从旁劝解开导,告诉儿子你还年轻,要学习夫妻相处之道,要互相尊重。这要换做焦仲卿或陆游的老母,早拄着拐杖发怒叫儿子写休书了!
人与人外貌上的差距,说到底也不会太大,不过美丑而已。然而思想境界,的确就是天渊之别了——能遇上孟母这样的母亲自然祖德不浅,若是能遇上孟母做自己的婆婆,那更是几世修来的福份了!
孟郊的婚姻生活如何,诸史无载,只说他一生窘困潦倒。也没有说过他相貌如何,想来很帅只怕不能,估计女人缘也一般。孟郊母亲对待儿媳的态度,更是无从得知。但我相信,一个可以在儿子临行前细心叮嘱,为他加固衣衫的母亲,她是慈祥的。慈祥的老人会比较通达,更懂得尊重彼此的感情。
也许是孟郊母亲的教育卓有成效,孟郊通过科举得到了一份工作——溧阳县尉,官虽小的可怜,但好歹也是国家公务员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寒窗苦读、进士及第也是积极的,起码可以改善生活,侍奉父母。当然,孟郊参加的是唐朝的科举,若是参加明朝的科举,一考到老,那《游子吟》未必就写的出,《白发吟》倒是更有可能些。
当年唐太宗开科取士,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之喜,他哪里晓得,后世的科举制度,竟会变成为多少读书人牢牢吊死的一棵畸形大树?英雄出草莽,哪里是寻章摘句的禄蠹可比?太宗这话,远不及一句“炕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来得爽利,只一刀便切中历史命脉。
当上溧阳县尉的孟郊,马上接母亲来溧阳,以尽孝心。此时,孟郊眼前浮现出母亲关爱自己的一幕又一幕,遂写下了这首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游子吟》。
这首《游子吟》,直如一幕温情的默剧,将诗作话,坦率天真——唐人写诗,就有这样的平实可爱。就连功利的官场求进,也可以道一声“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将一幅猴急嘴脸巧妙隐去。诗一旦融入社会生活的血脉,自然洒脱,后世诗歌逐渐淡出生活,转入庙堂,技巧虽更纯熟,却早与寻常人家的日子无关。
其实孟郊写的好的绝对不止《游子吟》,只是太多人浅尝辄止。不再留心他的其他。虽然我一直比较寒碜他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觉得他没啥做大官的气度。不过扪着良心说,五十岁及第如果还不许人彻底高兴一把,这也太不厚道了。何况这句话虽然透着点急切的俗,却真实的表达出后来读书人的理想和心态,让人津津乐道千百年。
读孟郊的诗是快乐的,至少比读韩愈的快乐。韩愈的诗那个艰涩枯槁啊,别说意境了,连生字都一堆。似我这样才疏学浅不好进取的,宁可去读他的散文,好歹落个平易深刻。
时人虽谓之“孟诗韩笔”,将孟郊与韩愈并称“韩孟诗派”,而且韩愈也觉得孟东野和自己是一路,赞其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可是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韩愈居庙堂之高,士大夫的责任感,让他心心慕慕要为国家社稷做贡献;而孟郊处江湖之远,那点芥末小官,便是有力也使不上,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将心思转放在诗文上——也许是他的工作更加贴近普通百姓吧,所以诗文也显出了有别韩诗的温暖与生活。
喜欢他一些诗,离乱忧患感没有那么强,没有时代的气味和烙印,简单是一阙动人心意的诗歌,仿佛山墙上的花,谁见了都停一停——欢喜了,便折一枝插在鬓上,人人心意满满。
喜欢他的《结爱》,那么动人: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似东野这样的男人,一生也许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感情经历,却能轻易就写出“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这如何不令千古红颜哑然?这样的文人还不止他一个——当时的这些男人呐,如果不是有特异功能,就是太细致,太精明了。
世上最好的情诗,绝对是男人的手笔。他们看女心纤细入微,写女情纤毫毕现。甚至不只是对女心,他们对世道人情都有非比寻常的领悟力,这番悟性要是拿到现在,怕个个是人精,搅得岁月不得太平。当时的男人是被时代限制住了,被历史用特有的圈套住了。而现在,时代进步了,一切发展了,可借助的力量越来越庞大,男人在某方面的智商却退化了,不及古人了。有一得必有一失啊!
是是是,就是这样一句话。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用一切有形的东西想要留住你,你终将离去。亲吻的双唇会分开,交缠的指尖会松开,抵死的缠绵,也有力竭褪出的时候。情意虚空,我们本就一无所有。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牵系,如果不是靠心念,那就一无所得了。
而我要你对我心心念念,我对你心心念念这样容易么!
回到与他最近的女人身上,他的母亲。也许,东野所有对感情的温暖认知,都像蜜蜂扑向鲜花一样,是在他母亲身上获得的。
他写《列女操》——“妾心如古井,波澜誓不起。”这不是在宣扬什么贞节观念,他不是个卫道士。他是在写如他母亲那样女子的忠贞。
他从小依偎在寡母身边,看得清她的坚定寂寞。他又写出这样深挚的情感: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千回结衣襟”,与“临行密密缝”是一样的动作。而这个女子,不过是他母亲的年轻化罢了。也许在母亲年轻时,她也这样结过另一个男子的衣襟,结下为他等待的心意,结下盼他早归的心意。
此后天涯路远,他带着她的叮咛珍嘱行在路上,就像随身的包袱,不曾卸下。
但也许,他再也没有回来。
而她,却一直在等待。等待他的长成,等到有一天,可以将这份感情交付出去。
那年离家时,他站在门口,阳光斜斜地掠进来。他蓦然看见她的刹那芳华,曾经的惊艳浓情,像午夜绽放的花。而今花事了,她像一株盛开过的花寂寞坚定而又饱满。
他又告别了她——在转身之际,背负她的往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