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子痊愈后,拳击手比以前更加卖命地工作。实际上那年所有动物都像奴隶般辛苦。除了农场的常规劳动和重建风车,从三月开始,他们还要给小猪盖学校。饿着肚子长时间劳动实在是难以忍受,但拳击手从不动摇。他从来不在言语或者行动中透露出他的力气已经不如从前。只有他的外表出现了些许变化;他的毛皮没以前那么亮了,壮实的后腿似乎也有点萎缩。其他动物说:“等春天的草长出来,拳击手会变壮的。”但春天的草长出来了,拳击手还是没有长膘。有时候,在通往采石场顶端的斜坡上,当他绷紧全身肌肉拖着沉重的大石头,他会显得很吃力,看上去好像纯粹靠完全的意志才能站得住。每当这样的时候,他的嘴唇似乎在说“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但却发不出声音来。苜蓿和本杰明总是劝告他要注意身体,但拳击手置若罔闻。他的十二岁生日就要来临。他别的都不关心,只想在他领退休补贴之前准备好大批的石块。
夏天的某个黄昏,农场突然传说拳击手出事了。先前他独自到风车工地去拉石头。传言果然是真的。几分钟后,两只鸽子带来了消息:“拳击手摔倒了!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农场里大约有半数动物赶紧跑到风车所在的小丘。拳击手就躺在那里,在两根车辕之间,脖子伸得很长,却连头也抬不动。他目光涣散,身上大汗淋漓。有一小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苜蓿在他身边跪下。
“拳击手!”她哭着说,“你怎么了?”
“是我的肺,”拳击手虚弱地说,“没事的。我想就算没有我,你们也能把风车修好。我已经累积了非常多的石块。反正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走啦。实话跟你说吧,我很期待退休的。现在本杰明也到年纪了,或许他们会批准他和我同时退休,跟我做个伴。”
“我们必须立刻得到帮助,”苜蓿说,“快,谁去告诉尖嗓客这里的情况。”
几乎所有动物立刻跑回主楼通知尖嗓客。只有苜蓿和本杰明留下来,本杰明躺在拳击手身边,他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用他的长尾巴替拳击手赶苍蝇。十五分钟后,尖嗓客出现了,脸上充满了同情和关怀。他说拿破仑同志获悉农场最忠诚的劳动者遭遇不幸之后非常悲伤,正在安排把拳击手送到威灵顿的医院接受治疗。听到这句话,动物们有点不安。除了莫莉和雪球,别的动物都不曾离开农场,他们也不放心把生病的同志交到人类手里。然而尖嗓客很容易就说服他们相信,威灵顿的兽医比农场的任何动物更适合治疗拳击手的病。大约半小时后,拳击手的状态有所好转,他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厩房,苜蓿和本杰明已经在那里替他铺了舒服的稻草床。
随后两天拳击手待在他的厩房里。猪送来一大瓶红色的药水,那是他们在浴室的药箱里找到的,苜蓿负责在餐后喂拳击手服用,每天两次。到了晚上,苜蓿就躺在拳击手的厩房里陪他说话,本杰明则替他赶苍蝇。拳击手让他们别为他难过。只要康复得好,他也许还能再活三年,他很期待到大牧场那个角落去,过上安详的生活。到时他将第一次有闲暇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和提高思想认识。在最后这段日子里,他说,他要争取学会剩下二十二个字母。
可是本杰明和苜蓿只能在结束劳动之后才能陪着拳击手,那天货车就趁他们白天干活时把拳击手运走。当时动物们正在一头猪的监督下在芜菁地里拔草,他们吃惊地看见本杰明从农场主楼方向跑过来,放开喉咙大声叫喊。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本杰明如此激动——其实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见他拼命奔跑。“快点,快点啊!”他大喊,“马上就走!他们要把拳击手弄走啦!”不等那头猪下令,动物们立刻抛下活计,向主楼跑去。院子里果然停着一辆大货车,车门已经关紧,由两匹马拉着,车厢上印有几个字,有个看上去很奸诈的人戴着圆礼帽,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拳击手不在厩房里。
动物们拥挤地围着货车。“再见,拳击手!”他们齐声说,“再见啦!”
“白痴!白痴!”本杰明气急败坏地说,在他们周围着急地走来走去,瘦小的蹄子不停地顿在地上,“真是白痴!你们没有看到车厢上写着什么字吗?”
动物们不再叫嚷,安静了下来。穆丽埃开始拼读那些字。但本杰明把她挤到旁边,在一片死寂中,他念道:
“‘阿尔弗雷德?西蒙斯。威灵顿马匹屠宰和熬胶商。经销皮革和骨粉。供应狗舍。’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们要把拳击手带去杀了!”
所有动物吓得大叫起来。这时坐在车上的那人挥鞭抽了两匹马,货车迅速地冲出了院子。动物们跟着跑出去,动物们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苜蓿用力挤到前面。那辆货车越跑越快。苜蓿迈开四条壮实的大腿,拼命地紧追不舍。“拳击手!”她哭喊着,“拳击手!拳击手!拳击手!”就在这时,拳击手好像听到外面的喧哗,他的脸,连同鼻子上那道白线,从货车后面的小窗口露出来。
“拳击手!”苜蓿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拳击手!出来啊!赶快出来!他们是要带你去处死啊!”
所有动物齐声高喊:“出来,拳击手,出来!”可是货车已经跑得很快,离他们越来越远。谁也不知道拳击手是否听明白苜蓿刚才说的话。但过了片刻,他的脸从窗口消失了,大家听到一阵马蹄疯狂地踢打车厢内壁的声音。他想要踢破车厢逃出来。要是在以前,拳击手随便几下就能把车厢踢成碎木块。可惜啊,他的力气已经没那么大,几分钟后,马蹄扑腾的响声渐渐变弱,最后彻底消失了。绝望的动物们开始恳求那两匹拉车的马停下来。“两位同志,两位同志!”他们大喊,“别让你们自己的兄弟去送死啊!”可是那两匹愚蠢的牲畜太无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顾掩耳不闻地跑得更快了。拳击手的脸没有重新在窗口出现。这时才有动物想到要去关上那扇钉着五根横木的大门,但太迟了,货车很快冲出大门,沿着大路迅速消失得不见踪影。大家再也没有看见过拳击手。
三天后大家获悉,尽管接受了最好的治疗,拳击手还是在威灵顿的医院去世了。尖嗓客前来向其他动物宣布这个消息。他说他一直陪拳击手到最后。
“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感人的景象!”尖嗓客抬起前蹄抹着眼泪说,“他临终时,我就在他床边。到最后,虽然虚弱得几乎不能说话,但他在我耳边说,他仅有的遗憾是去世之前没能看到风车落成。‘冲啊,同志们!’他低声说,‘以造反的名义,冲啊。动物农场万岁!拿破仑同志万岁!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这就是他的临终遗言,同志们。”
说到这里尖嗓客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沉默了片刻,那双小眼睛疑神疑鬼地瞟来瞟去,然后才接着说话。
他了解到,他说,在拳击手被运走时,农场里流传着一个愚蠢而邪恶的谣言。有些动物看见运走拳击手那辆货车上写着“马匹屠宰”几个字,竟然就认为拳击手是被送到马匹屠宰商那里去的。简直不能相信居然有动物会这么蠢,尖嗓客说。难道,他愤慨地说,摇着尾巴蹦来跳去,难道大家以为敬爱的拿破仑同志会做出这种事情吗?这件事其实很容易解释清楚。那辆货车原本是某个马匹屠宰商的财产,后来被兽医买走了,兽医没有涂掉旧的名字。这就是造成误会的原因。
听到这番解释,动物们心情大为放松。接下来尖嗓客活灵活现地描绘拳击手在病床上的表现,又说他得到很好的治疗,拿破仑二话不说就支付了昂贵的药费。于是动物们最后的疑虑被打消了,想到他们的同志虽然死去,但至少死得很幸福,大家也就不那么悲痛了。
下个礼拜天早晨,拿破仑亲自出席了大会,发表了赞扬拳击手的简单讲话。他说这位亡故同志的遗体不能运回农场安葬,但他已经颁布了命令,利用主楼花园的月桂树编织一个很大的花圈,并送过去摆放在拳击手的坟前。再过几天,农场的猪将会举办追悼拳击手的宴会。讲话结束时,拿破仑提醒大家别忘了拳击手最爱说的两句话,“我会更加努力地工作”和“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他说每只动物最好也把这两句话当作自己的人生格言。
到了举办宴会那天,某个杂货商的货车从威灵顿驶过来,把一个大木箱送进主楼。当晚主楼传出吵闹的歌声,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争吵声,最后,大约在十一点,又传出玻璃碎裂的巨响。主楼里的动物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后来有消息说,猪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钱,又给他们自己买了一箱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