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个子高,侧身看了过去,不由得皱起眉头,前方一位抱着婴儿的大嫂和一位抱着小男孩的年轻女子正被两个检票的汉子刁难,检票的汉子言语轻佻满脸鄙夷,年轻女子已气得秀目含泪嘴唇发白,怀中的孩子吓得放声大哭,边上旅客却没有一人出面调解一句。
吴铭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拨开人群大步走到入口,冷冷盯着两个阴阳怪气讽刺方家衰落的汉子,沉声说道:
“两位过分了!人家又不是没买票,你们为难两个弱女子干嘛?就算有什么恩怨,作为男人也不应该这么刻薄。”
两名汉子看到吴铭凛然的气度和冰冷的眼神,想回嘴又不敢,一时间非常难堪,后面的旅客早已不耐烦,趁机高喊快检票上船,吴铭弯腰提起地上的沉重皮箱,不管不顾帮助两个女人上了船。
吕魁元和雷鹏顺势跟上,一直走到铁皮客船顶层才停下。
“这位先生,谢谢你、谢谢!”年轻女子感激地向吴铭致谢。
吴铭客气地回答说没什么,抬起头看清面前女子的长相微微吃了一惊,只见这女人长得很有味道,虽然谈不上倾国倾城绝代妖娆,下巴上甚至还有条细短的疤痕,但她身材高挑体形健美,肌肤洁白如玉,脸上透出健康的光泽,挺直的鼻子娇媚的双唇,略微清瘦的鹅蛋脸极富立体感,身高应该在一米七左右,这年头非常少见,恍惚间,吴铭觉得如此佳人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啊!是你?吴先生!”
吴铭连忙移开停留在年轻女子脸上的目光,转头看清惊呼的来人相貌,顿时吓了一跳:“方大嫂!你、你,你刚才围着丝巾,我一时认不出来,你这是要上衢州?”
方大嫂惊喜地点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高兴不已:“真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吴先生,我们一家都念着你的恩情啊!你就坐这儿好吗?我们两个女人带着不少钱出门,挺害怕的。”
“啊?”
吴铭随即看向放在面前的沉重皮箱,马上又抬起头回答:“没问题,我的座位也是这层,只是座号在前面一些。”
吴铭把沉重的皮箱小心放到方大嫂两人的座位里侧,看看这头等舱的人不多,便吩咐两个徒弟坐在边上一排,暗自警惕地扫了一眼船舱旅客才缓缓坐下。
“谢谢你吴先生,刚才要不是你,恐怕要气死人了……没想到吴先生也坐这班船。”方大嫂感激不已,心情非常激动。
吴铭点点头:“你这是……。”
“去衢州,尽快交钱,想办法把我丈夫赎出来。”方大嫂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吴铭惊讶不已:“方大嫂,这都快半年了吧?”
方大嫂幽幽一叹,双目湿润,不知该如何解释。
边上的年轻女子不时警惕地瞟一眼吴铭,弄得吴铭浑身不自在,干脆找个借口坐到魁元和雷鹏对面,和好奇的两人低声交谈,很认真地回答两人似乎问不完的各种问题。
船过了招贤镇不久,方大嫂喂完孩子,带着小儿子过来向吴铭致谢。吴铭连忙站起来客气回话,说着说着,又坐了过去。
随着交谈的深入,吴铭这才知道方大嫂离开山寨之后,为了救出狱中的丈夫,把父母亲变卖田地的所有钱财和祖传的几件古董都送出去了,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把丈夫救出来。
吴铭立刻对方大嫂的丈夫方佑淳有了兴趣,很难想象一个教会学校毕业后,明明可以留洋镀金的有志青年,竟不顾家人反对毅然投笔从戎,再次考入浙江讲武堂学习军事,两年后进入浙军第二师,以一个小小中尉参谋的身份跟随浙军打内战,打了七年的直奉战争、直皖战争和东南五省军阀战争,军衔也从中尉参谋升至上校团长。
后来国民革命军北伐打倒浙西,浙军紧急扩军,方佑淳随之晋升第十六混成旅少将旅长,率部在衢州龙游一线,与白崇禧率领的北伐军东路军刘峙师血战十余日,硬是没让北伐军前进一步。
就在两军对峙期间,方佑淳接到孙中山同盟会元老、浙江讲武堂的恩师吴铭昭的密信,仅思考半天就率部投城北伐军,被北伐军总司令部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三十五旅少将旅长,北伐军占领整个浙江后,方佑淳转任浙西保安司令部少将副司令,兼任常山保安团长。
之后国民党中央政府经历了宁汉分裂、中原大战等系列巨变,党内矛盾重重,派系林立,见风使舵的浙军高层也发生巨大变化,随着恩师的病逝和浙军老一辈将领的归隐,当初率部投奔革命军的方佑淳很快失势,去年底最后三天,方佑淳奉命前往衢州开会,被新任衢州行署专员兼浙西保安司令谢玉璋下令逮捕,罪名是通共和贪污军购款。
方家闻讯犹如天崩地裂,上下奔走竭尽全力,也没能把方佑淳救出来,最后方佑淳昔日同僚私下透露:赶快凑钱去赎,性命应该能保住,但官职恐怕是保不住了的。于是就有了方大嫂返回江西老家求父母帮助,阴差阳错之下相互认识了。
吴铭听完方大嫂的低声哭诉,心里戚戚然沉重不已,联想到自己两世均遭受陷害入狱的事,不由暗自叹息。
可同情归同情,吴铭对此无能为力,也不想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还不知道呢。
“吴先生,吴先生!”方大嫂看到吴铭呆滞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提醒。
“啊?对不起,失礼了!”
吴铭回过神来,想了想问道:“大嫂,听你刚才的话,估计你丈夫恐怕得罪了不少人吧?”
边上的年轻女子突然愤怒地说道:“我们方家是书香传家,没有高楼华宇千亩土地,唯独热衷于教育。我哥投身革命,官至少将功勋卓著,为人正直,从不阿谀奉承,军纪森严两袖清风,从没有仗势欺人,更没有贪污走私为害一方,却万万没想到得罪了那些鱼肉百姓走私烟土军火的地方豪强,所以我们方家才落到这种地步。”
“就像刚才检票口那两个流氓,原本是我哥回常山重整军纪时开除的**子,如今衢州行署换了个贪得无厌心狠手辣的军阀,竟然让这般小人得道升天!”
吴铭呆呆看着气得掩面而泣的年轻女子,心里竟然有些不忍,转向方大嫂关切地问:“大嫂,如此看来,你这次去衢州恐怕挺麻烦吧?”
方大嫂凄然回答:“再难也得去啊,我们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佑淳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吴铭看了一眼悄然擦泪的女子,再望向倚着母亲怯生生盯着自己的小男孩,沉默良久低声说道:
“大嫂,我从没有到过衢州,听说那儿古迹不少,又是四省通衢的繁华之地,想在衢州停几天走走看看,到时候还得麻烦大嫂介绍几个好去处。你放心,昨天我刚从常山县政府拿到合法的身份证明,我的全名叫吴铭,铭记的铭,和山上那些厌倦了动荡生活的乡亲们一起,在常山落户了,老老实实耕田读书过日子,此次出来,就是领着两位小老弟开开眼界,好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
方大嫂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同时意识到吴铭这是想要帮自己,本想谢绝又开不了口,自己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和这么多钱出门,本来就是极为无奈也非常危险的事情,此刻吴铭仗义相助,这份古道热肠怎不令她感动:“记住了!吴先生,这位是我家小姑,我和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叫方稚淳。”
“方小姐好!”
吴铭礼貌地打招呼,心里面对这位大小姐的性格不怎么喜欢。
方稚淳惊讶地抬起头,吴铭却转向了窗外,遥望两岸田野和山峦,久久不动,似乎被大自然的美景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