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也是一种珍贵文物。自秦汉至清末民初,代有名人遗印,流传下来,得者视同圭璧。圭璧不易求,我就不得已而求其次,搜罗一些印蜕,聊以慰情。
我把收集到的印蜕,汇装数册,标之为“他山之石”,因为这些石章,都是他人之物,我不过借些光罢了。任何什么,只要有恒心,多少总有些收获,若干年来,其中竟有些较名贵的,也就沾沾自喜了。
在我所藏的印蜕中,名印以宋代欧阳修的“六一居士”白文印及苏东坡的“雪堂”二字白文印为最早,这是云间朱孔阳钤给我的。
又有画梅专家金俊明的“春草闲房”印。那“春草闲房”,为金氏吴中故居,后归画家吴湖帆,藏印者拟以这印交换湖帆一画而未果。明末具有艳名的柳如是、马湘兰、薛素素、顾横波、卞玉京等印文,无不婉媚取姿,对之犹觉脂香粉气,拂拂从遗蜕中出哩。
苏州王废基,为张士诚昔年所建宫闱处。在那儿掘出一印,印文“纵横天下”,这样大的口气,非张氏莫属,虽没有边款,却信之无疑的了。清代距今较近,遗印也就较多,我所藏的印蜕,便有王虚舟自刻的“一床书”白文印,黄小松自刻的“烟云供养”朱文印,郑板桥自刻的“修竹吾庐”,那印是刻在竹根上的。翁方纲的“小神仙”,朱文极古拙。还有金冬心刻有“小小草堂”朱文小印。杨龙石的刻印,名动南北,自刻闲章“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为细朱文。又颐和园前身为清漪园,这个印,大约为内廷物,且为瓷质,那“清漪园”三个字疏散有致,非名手不办。
直至民初,吴昌硕为高聋公刻“高邕”印,吕硕为费龙丁刻“砚蕉轩”印,用顾若波所遗上品印泥钤得,色泽古艳,历久不变。王福庵刻“周迏之印”,这是为邮票大王周今觉刻的。更特殊的,去年为抗战胜利四十周年,我却藏有两方纪念印蜕,印较大,一“曾受三百万倭军降君”,为朱文;一“兴义何应钦字敬之章”,为白文。原来园艺家黄岳渊,拟斥资办一学校,嘉惠贫寒子弟,时何应钦卜居淮海路高安路口,和岳渊的黄园相密迩,便请何写一校额。未几,时局变迁,校事辍止,那校额原书留着无用,拟付诸一炬。我见该书钤有此两印,认为有文献价值,乃商得岳渊同意,把它剪存下来,今已不易看到了。
姚苏凤在电影界
姚苏凤,他和我是苏州同乡。记得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留园的涵碧庄,为星社雅集。这时他尚在工业专校肄业,和范烟桥的弟弟菊高同砚,便由烟桥之介参加星社。我们一起拍了照,这帧照片,我虽留存,但经过浩劫,已残损不堪了。他是名书家姚孟起的后裔,包天笑曾从姚孟起游,所以他和天笑有些世谊,他走上写作的道路,天笑、烟桥是带路人了。
苏凤写作很多,第一本刊物《心冢》,由我介绍给潮音出版社出版的。我进电影界,是由他受但杜宇的委托,邀我担承上海影戏公司编撰的。此后他主编《星报》、《世界晨报》、《辛报》,在重庆又编某报。他的编排拼版,别具一格,有“姚式”之称。最近出版的《编辑记者一百人》一书,苏凤就是一百人之一。岂知他对于电影的编导,也很有相当成绩,倘日后有人编《电影编导一百人》的话,那么苏凤也得列于百人之选哩。
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规模大,出片多,为电影界的权威。苏凤和夏衍,在该公司为同事,很为相稔。因此苏凤所编的《世界晨报》,多载夏衍的社论,具有新姿态,当时是颇受青年读者所欢迎。苏凤编导的第一片是《残春》,由徐来、郑小秋主演。继之为《妇道》,主演者徐琴芳、宣景琳。三为《路柳墙花》,胡蝶、严月娴主演。四为《青春线》,赵丹、陈波儿主演。五为《夜合》,顾兰君、黄耐霜主演。不久,天一影片公司的第一部有声片《歌场春色》,即取苏凤的小说《女人女人》,由苏凤自己改编的,杨耐梅、徐琴芳、吴素馨合演,曾轰动一时。
某年,上海大夏大学,辟各种专题讲座,请但杜宇讲电影,杜宇仅一讲,觉得讲课须备教材,颇不耐烦,即转请苏凤续讲,苏凤既具口才,复有一套理论,妙绪环生,凡若干讲始止。
十年浩劫,苏凤备受冲击,致服安眠药片三瓶,以谋自尽,不意药片越年久,失其功效,服后昏迷四日,得以醒转,但虽保全生命,而体气大伤,不耐用心,废其写作。延数年,一病不治,恰为七十岁。
《春水情波》和潘伯鹰
《春水情波》这部爱情片,共十本,那是一九三三年,由上海明星公司拍制的。编导者郑正秋,摄影者颜鹤眠,主要演员为胡蝶、胡萍、严月娴、孙敏、王献斋。这时明星公司,在电影界占托拉斯地位,凡郑正秋编剧、张石川导演、胡蝶任主角的片子,卖座率高,拷贝远销东南亚一带,这是可操胜券的。当然这部影片,绝不例外。平常的片子,不是九本,便是十一本,很少为十本,因十本和折本谐音,折本不是生意经,这是一种迷信观念,好得靠着胡蝶牌子硬,一定能赚钱,也就打破这个忌讳了。
这个剧本是从哪儿来的?《中国电影发展史》上没有说明。据我所知,那是亡友潘伯鹰的作品。伯鹰乃安徽怀宁人,是著名的书法家。流寓津沪间,早年他在天津《大公报》的文学副刊上,用凫公笔名,定《蹇安五记》,即《人海微澜》、《隐刑》、《强魂》、《稚莹》、《残羽》五中篇连载,其中尤以《人海微澜》最富戏剧性。资料是吴宓诗人供给他的。书中人名,有一个名海伦,那是伯鹰偶尔翻阅《北京女高师同学录》,觉得这个海伦名儿很新颖,便取之为书中人名。吴宓看了,欣然介绍海伦和他相晤,谈得够味。明星公司郑正秋找到了《人海微澜》这个本子(《蹇安五记》已刊为单行本),经过改编,易名《春水情波》,这个渊源,外间知道的很少。伯鹰其人很风趣,我在这儿连带叙述一二。他一度任杨永泰秘书,某次,张学良有机要事亲来访杨永泰,适杨公出,伯鹰贸然代见,杨知之,大不以伯鹰为然,伯鹰亦大不以杨为然,悻悻立卷铺盖,不辞而行。伯鹰寓沪很久,初居四川北路,后迁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对面,后逝世于此,在万国殡仪馆举行大殓。说者谓:“伯鹰设计周密,并打算到身后,省却运移遗体的手续。”
电影演员中的诗文篆刻家
编电影剧本,颇多著名的文人,至于现身银幕的,便不多见,且专于诗文篆刻的,更属凤毛麟角。我所认识的,却有两位,是值得一谈的。
汪切肤,他在上海影戏公司,充《还金记》、《太真外传》中的要角,饰旧绅士,彬雅从容,具有风度。他是杭州西泠印社的社员,和吴昌硕、经亨颐、李叔同、费龙丁等俱为前辈典型。他原名厚昌,《西泠印社志稿》即有汪厚昌一则:“汪厚昌,字吉门,号了翁,仁和诸生。精小学,工篆籀,学杨沂孙,若有神契。刻印必依许书,或古,朱文篆法高古,悉有本源。著有《说文引经汇考》、《再续国朝先正事略》、《后飞鸿堂印存》、《中华民国史料稿》。癸未卒,年七十一。”他为我书扇,今尚存。
宋忏红,他本是上海明星公司秘书,兼任演员,如《可怜的闺女》、《空谷兰》、《早生贵子》、《好男儿》、《四月里底蔷薇处处开》、《未婚妻》、《她的痛苦》等等,都有他的一角。他和我同隶南社,又一同参加云社,是相当熟稔的。名一鸿,号痴萍,江苏无锡人。主编其故乡《苏民报》,较早客长沙,编《长沙日报》,和宁太一、傅屯艮相往还,多唱和之作。晚年赋闲在家,邑人吴观蠡办《新无锡报》,聘之任辑政,每天自撰笔记数百言,言之有物,颇得读者欢迎。可是他疏狂成性,有句云:“故山归去云千叠,老我犹堪一放狂。”又嫉恶如仇。某次,揭发上海某闻人贩土秘密,某闻人大怒,以恶势力压迫他,他不安于职,益形落拓,不久病死。诗文稿积累甚多,没有刊布。说部出版的有二种:《是非圈》、《如此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