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报纸搁在床头,毕恭毕敬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陈水河推门进来了,但他没有看到床头那张报纸,他只是不断地摸着他越来越长的络腮胡,发出愤怒的呼吸。灯突然大亮,这是服务员来送水,服务员自作主张地开启了陈水河房间里的灯,房间里所有的摆设迅速从黑暗中跳出。陈水河吓了一大跳,忽然出现的摆设被他认为是生发公司那一只只挥过来的拳头。他在惊跳中下意识地放开摸胡子的手。可是他的手像掠夺者一样将胡子狠狠地扯了一把,那一刻他分不清脑袋还是不是自己的脑袋手还是不是自己的手,是脑袋指挥不了手,还是手根本不听脑袋的指挥。床的对面有一面大大的明亮的镜子,他非常不幸地看到了手扯胡子带来的疼痛脸面和光秃秃的脑袋。
电话搁在床头柜上,那张报纸就与电话并排着,陈水河仍然没有看见。他操起了电话,生发公司的电话号码他已经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陈水河听到电话铃声只摇了半下,那个他听了一次又一次的声音便传过来,对方是生发公司的老总周林。周林对陈水河总是客客气气,可是他的手下就不一样了,他们每次都对陈水河怒吼挥拳头。
我再说一遍,涂了贵公司的“生发118”,我的头发没生出来,络腮胡子却从无到有雨后春笋般疯长。陈水河说。陈水河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不想再听对方辩解,对方说得够多的了,那些对陈水河一点不利的话像棉花一样塞满了陈水河的脑袋。陈水河从遥远的桂城来到这座城市讨公道,但是没人给他公道。陈水河购买“生发118”那天特意照了一张彩色大头像,他想与秃头作最后的告别。照完相他把脑壳剃得油光发亮,抹上生发液。为了让头发尽快生长起来,他除了三餐,其余时间都静静地躺在床上。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光秃的地方仍旧光秃着,而这天他意外地发现他长络腮胡了。陈水河当即决定找生发公司讨说法。老婆说,你有什么证据?陈水河说,我的证据至少有四:一,购物发票;二,我这颗长不出毛的脑袋;三,涂抹生发油当天的照片;四,浓密的络腮胡子。老婆说,你这是证据吗?当初你就不该抹什么生发油。陈水河说,厂长成天找我的岔子不就是嫌我脑袋光秃吗?我要长出一头浓发当个老板给他们瞧瞧,可是没想到我买到了假货,光长胡子不长发。
陈水河无力地躺下去,他的手碰到了那张等待已久的报纸。这张报纸是《XX时报》,是这座城市党报的子报。陈水河把它抓了过来,他看到报头边写着绿色的几个小字:星期四。陈水河这才知道明天就是周末了,上个星期的今天他从他桂城出发,他在这座城市与生发公司的人软泡硬磨了整整一个星期。报纸头条是通栏标题,陈水河的眼里却只看进了两组断裂的句子:“削发为尼”“祭奠同性‘爱侣’”。陈水河就看了下去,他竟然看了进去。陈水河平时有一看长文章就头晕的毛病,今天却大不一样。这篇长长的报道一下子便抓住了他。该报道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家住玫瑰市白皮镇的干姐妹仪琳、子兰高考落榜后来到这座城市打工,朝夕相处间两人产生“爱情”并悄然举行了婚礼。没想不久后“第三者”突如其来,妹妹子兰与一个男人好上了,彻夜不归家,引起仪琳极大的不满,两人在大吵几场和最后的一顿拳打脚踢后分道扬镳。仪琳仍旧不服,以卖身来对她们的“爱情”进行报复。后来子兰因故与那个男人分手,当她听说仪琳以卖身为业时,心里充满了不平衡,也当起了按摩小姐。她们在各自的领地里干着,不觉失去联系。
两年以后,仪琳突然地想念起子兰来,便到处寻找,一直找回到M镇。可是人们告诉她,子兰在回乡的路上遭遇车祸,已于一个月前死亡。临死前,子兰不断地说着仪琳我爱你,仪琳我恨你。
仪琳精神崩溃了,她发疯似地跑到子兰坟头悲天哭号,长跪不起。数日之后,仪琳留下一张字条,从亲人们眼里消失了。字条的大意是,削发为尼,永不言嫁。
文章末尾这样写道:她没有解释原因,只有她自己心如明镜:她要用一生一世的清苦和祈祷祭奠在天之灵的“妹妹”、恋人和“爱侣”。
陈水河将报纸盖在脸上,想象着仪琳和子兰的模样,反复咀嚼这篇长篇报道。
一个死了,一个当尼姑去了,她没解释原因,那么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作者的?
疑问像大吊车上的大弯钩压在陈水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