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上午,王五把媳妇留在家里不让外出干活。他准备好蜂蜜、米醋等配料,并将药水加入药泥中,揉成一种新的药泥。他感觉为媳妇抹药泥,就好比往小孩肚皮上抹桐油治肚子痛一样简单。但是你看到他有些急于求成,一大团药泥全都抹在媳妇脸上,致使媳妇感到头重脚轻。
药泥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一些鲜嫩的东西不几天就爬到了媳妇脸上。
每日清晨六点,站在王五家门前,你都能闻到一股酸醋味道。与醋味混在一起的其实还有蜂蜜味草药味,但是它们全被醋味牢牢地压住了。清晨六点开门,是沱巴人不成文的规矩。自从王五为媳妇美容,大门便与往常不一样,六点钟仍然紧闭。所以就算你无意中来到王五家门前,并且闻到了酸醋味,你还是不能发现王五家在搞什么鬼。那些无言的酸醋不能给任何人准确的答案。有一天赵飞龙无意中来到王五家门前,他首先为王五家大门紧闭感到惊讶,然后就闻到了酸醋味。赵飞龙不明白王五是什么意思,他眼睛贴到门上,试图通过细缝观察里面的动静,但是不能。王五似乎早有防备,事前他将所有缝隙都堵上了。第二天早上,赵飞龙带着昨天的未解之谜再次出现在王五家门前。毫无疑问,赵飞龙看到了紧闭的大门和飘在空中不愿离去的酸醋味。
咚,咚,咚,赵飞龙敲响大门。静了两秒钟,王五警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说,谁?赵飞龙又敲了一遍。王五说,谁,狗日的你是谁?赵飞龙说,是我,开门。王五走到门边,说,滚开,你来干什么?赵飞龙说,你家天天早上飘酸醋,什么意思?王五哈哈大笑,一脚踢在大门上,说,滚开!
那天正好是沱巴人自己过的一个什么节日,王五将媳妇放了出去。媳妇光鲜的脸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村上因为过节而不用下地的人们纷纷指着王五媳妇议论,说,那个漂亮妞是谁?王五媳妇昂起头,右手似举非举地向村里人招手。走近了,赵飞龙便首先认出来了。这些天赵飞龙一直在破解王家飘酸醋之谜,后来他将此与药泥联系起来,虽然未敢确定,但现在他一见到王五媳妇就什么都明白了。赵飞龙认出来后,没有大喊大叫,他将对王五充满妒忌和憎恨的目光投在王五媳妇脸上。
我是玉珠,王五的媳妇呀。你们怎么这么看我,都不认识了吗?
有人说,你不是玉珠,玉珠是个丑八怪。
王五走在离媳妇十几米的地方,就在人们与玉珠对话时,赶到集会地点。人们指着玉珠说,她是你媳妇?王五说,是的。人们说,她现在白白嫩嫩的跟仙女一样,到底怎么一回事?王五说,她的嫩脸是我日出来的。
人们当然不相信王五的鬼话,他们对王五一家的活动就有了特别的关注。但是王五毕竟快了一步,他将美容时间放在夜深人静时刻,清晨也按沱巴规矩开门。人们打探了几天什么也没打探到,也就失去了这种雅兴。
玉珠变漂亮了,王五不再在做爱时脑子里想着那些春宫图片,他敢于睁大眼睛看媳妇,让媳妇的美丽带他到极乐世界。入眠时王五不熄灯,他对玉珠说,醒过来我还要看你的。王五每晚都看着玉珠入眠。可他往往看不到几分钟就无法自控地闭上眼睛,中途也从没醒来过,那盏油灯日复一日地白费油。
辛苦的耕作终于有了回报。那天玉珠说,我有了。王五说,感谢药泥,如果没有药泥,我怎么会那般勤劳!
怀孕后,玉珠异常能吃,她好像要在短时间内吃完一辈子的食物。事实上她就是在吃着她本该属于后面大半辈子的食物。她如此能吃,王五想不到,可家里穷,拿什么给她吃?有一次王五狠狠地说,猪!我讨了个猪媳妇!玉珠反抗说,我不是猪!玉珠哭了,她认为把她比作猪是对她最大的侮辱。王五发现玉珠哭起来异常美丽,心不禁疼了,说,我错了,你不是猪,我是一头不会说话的蠢猪。以后想吃什么就吃吧,我一定办到。
王五说话算话。他总是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玉珠的食欲,就像玉珠尽可能地满足他的那种欲望。玉珠想吃鱼,王五就下沱巴河,玉珠想吃飞禽走兽,王五便扛着猎枪上山。如果玉珠想吃鸡,王五就提着来自沱巴河的鲜鱼或大山里的飞禽走兽走村串寨交换。吃得好,睡得足,又有王五宠着,玉珠的日子就赛过神仙。
玉珠的肚子变化很快,超过了正常孕妇。但是没人怀疑什么,都说她营养好,肚子变化慢才是怪事。正当大家都往好的方面想的时候,这天玉珠发现她下身粘乎乎的,褪开裤子一看,她流血了。
不好了!玉珠对王五说。
王五奔过来,说,这到底正不正常?玉珠说,这哪还是正常,再流下去,你的儿子就流走了!
王五急忙去找村里的郎中。
郎中为玉珠把了脉,从布包里拣出保胎药。后半夜,王五将昏睡的玉珠叫醒,说,该美容了。玉珠打开无神的双眼,欲言又止。王五一手搂着玉珠,另一手和药泥以及往她脸上抹药泥。强烈的酸醋刺激了玉珠,玉珠忍了一阵到底还是忍不住,哗的一声,吐了。她把脏物吐在被子上。那些脏物主要是保胎药水,这些天玉珠的饭量直线下降,从昨晚到现在,她粒米未进。
第二天,玉珠终究没能保住胎儿。一团团血从她下体流出来,他们的儿子就这样流走了。玉珠很伤心,她想到怀孕以来吃掉的食物全部浪费了。王五却不这么想,他说,走了一个儿子,我们还会创造一个儿子,吃掉了多少条鱼,沱巴河还会为我们提供多少条鱼!
玉珠小产过后,脸上肌肉明显松弛,黑暗粗糙的皮肤又出现反弹。王五又一次上山采药。王五每次采药都尽量采得多多的,现在王五已经轻车熟路了,采起药来得心应手,同样熬制药泥也熟练无比。只一天时间,王五就完成了采药制药的全过程。当天深夜,他为玉珠美容。玉珠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搂着她,王五感到搂着一团羽毛。慢慢地玉珠在他怀里昏睡过去。按照经验,药要在她脸上呆上至少两个小时。但今夜王五却认为仅有两小时是不够的,因为小产,玉珠已经有一些时日没有做美容了,现在必须补上。这么想时,他就不去注意时间,而是轻轻地闭上眼睛。天大亮后,各家各户都按规矩打开大门。王五家大门还是闭着,因为他们小两口还躺在床上,没一个醒过来。
药泥只带给了玉珠苍白,而没有带给她红润。她常坐在门边上晒太阳。已经进入春末初夏季节,沱巴村任何一个老人都不需要晒太阳了,玉珠却很需要。她老是感到全身冷冷的,太阳在她眼里是皑皑白雪,太阳蒸腾的水汽好像是西伯利亚冷空气。她很疲惫,浑身散发着一种老妓女般的苍凉与苦难。而且她反应也迟钝多了,感觉老是有什么东西板结着身子。王五上山或下地,只要方便都尽量把她带上,那样,他就有一个说话人,心里也才踏实。到了野外,太阳总比村里强烈些,玉珠脸被晒红后,便给人以白里透红的假象。每当这个时候,王五的欲火就如日中天,少不了放倒玉珠干上一回。
那天王五为玉米除草,玉珠就呆呆地坐在草地上。玉米还没有人腰高,王五能随时看到玉珠。玉珠背对王五,双手捧着膝盖。太阳高悬在头顶,王五感到热辣辣的。王五第十五次回头看玉珠时,他看到她老是在鼻子上抹着,抹得他心里毛毛的,便喊道:玉珠,别抹了,你都做人老婆了,还一个劲地抹鼻涕?!玉珠并不听他的,他知道她因为失掉第一个孩子而过分伤心,以致于呆呆的。就走过去。
玉珠抹的不是鼻涕,而是血。王五折来一把青叶递到她手上,说,用这个抹。玉珠还是继续保持她手背抹鼻子的动作。王五蹲下来,将青叶揉成一团塞到她鼻孔里,说,都什么季节了还晒太阳,这下好了,你都中暑了。那种青叶沱巴人叫斯利雅,一个很洋化的名字,它本身就有止血的效果。
血止住了,玉珠因坐得太久,仅有的力气都使光了,只好一头倒在王五的怀里。
下午五时,太阳被西边那座高大的山脉挡住了,整个沱巴显出一种清凉。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玉珠同样流鼻血了。王五想玉珠可能晒太阳晒得太多,上午的中暑还没好,急忙出门到后山采止血药。
屋后没有斯利雅这种草药,却有另一种有着同样药效的草药。王五迅速把它采下带回家,并塞入玉珠的鼻子里。
玉珠的嘴角也流血了,刚开始王五并没注意。他以为那是鼻血流到了嘴角所致,所以他用青叶抹了一把就转身走了。他发现她嘴角流血已经在半个小时之后,那时他只想看看鼻血止得怎么样了。但他看到血染红了青叶,一股鲜血从她嘴角冒出来。王五觉得问题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这需要郎中的帮助。
郎中到来时,鲜血模糊了她整个脸,王五用抹布抹掉她脸上的血,却发现不仅鼻子嘴巴流血,连眼睛耳朵也在流血!
玉珠七窍流血了!王五惊叫。
郎中抓过她的手,按在经脉上,一分钟后,说,她要死了,为她准备后事吧。
王五眼中一片血红。
一个小时后,玉珠从昏迷状态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从七窍不停流出来的血直到她生命终结才停下来。
玉珠的死,给王五带来很大悲伤,此后整整一年他才逐渐走出阴影。期间没人使他从痛苦中站起来,而是他自己悟到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那个也许是玉珠也许是母亲的女人说,你应该再讨个媳妇。王五说,对,我应该再讨个媳妇,有了新媳妇,悲痛就被淹没了。醒来时他对着窗外的天空笑了一下。这是他一年来首次露出笑脸。
我要讨媳妇。这天上午,是春末夏初一个不赖的天气,王五站在村道上说了一句大实话。这条村道沟通沱巴南北,是主干道。去井里担水的,从山上打猎归来的,还有赶着公猪走穴的,全部都要经过这里。他们每一个人对王五都尽情地绽放友善的笑,且严肃认真地停下脚步。他们说,这是好事,早半年你就应该再讨个媳妇了。那人用竹鞭指着公猪说,它都知道发情,何况是人?讨吧,我支持你。那个手里提着一只野狐狸的老猎手说,这个送给你,吃了它你会更聪明,该硬的东西会更加硬。
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讨。王五说。你们帮我打听打听,看哪里有合适的。
过了两天,村里有人带给他消息说,黄花闺女倒是有,她们都想嫁到沱巴来,可是你的名气太大了,她们都知道。她们说,你长得太丑,嫁给你怕做一辈子噩梦。王五说,只要对方是个女人就行,我不管她长得漂亮不漂亮。
王五把标准降到最低,热心的媒人们就开始活动了。
一个叫香草的姑娘就被带到了王五家。香草的长相与玉珠刚嫁来时差不多,都属于丑女那一类。但是香草很勤快,还没和王五说上几句话就坐到大木盆前为王五洗衣裳。末了,对王五说,你头发好长了,我帮你剪掉吧。王五摸了一把头发,发现又粗又硬。香草端来一张小凳,按王五指点找来剪刀。香草技艺娴熟,剪刀在她手里连续不断地咔咔响着,不多久便完成了理发过程。香草说,我去采一些皂角草回来。王五说,你不知道哪里有皂角草,我带你去。香草说,以前我来沱巴采过,我知道那地方生长着茂盛的皂角草,你一脖子的碎头发跟着我干什么呢?
香草采了皂角草去到小溪流里将皂角草清洗干净,回来的路上她双手不断地揉搓。实际上她并没有真揉,而是做着那样的动作。看得出她有些急,恨不能马上就揉出肥皂水来。
王五仍旧披着那件临时用来作围兜的衣服,他站在门槛上,心不在焉地与介绍人说话。介绍人说,我打破带姑娘上门看女婿的规矩,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但我有勇气。王五说,是的。但王五一心想着采摘皂角草去了的香草,无心展开来赞美介绍人。
香草小跑着。见到她的身影,王五惊叫起来,说,看,她回来了!
香草将皂角草丢进盆里,双手揉搓。她揉得很老道,白色泡沫从她的指缝间冒出来,越积越多。香草认为揉得差不多后,弃掉渣子,手捧泡沫放到王五头上。她亲自为他洗头。她双手轻轻地揉搓,撩拨得他热血沸腾。王五说,真好,真舒服,我愿娶你当媳妇。
王五无力对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大操大办,女方对此也没多少意见。结婚前一天,香草还来到沱巴为王五做结婚准备。王五出门去迎接香草,在路上,他们碰到了赵飞龙。赵飞龙对王五发出不可名状的笑。在过去的一年里,赵飞龙经常传给王五友好的微笑。今天赵飞龙却不能完全放开地笑。王五说,我又要讨媳妇了,明天过来喝两杯。赵飞龙说,一定。香草长得很一般,但我知道你能把她改造为一个仙女。王五说,你说的是药泥。
有了香草的介入,当天王五显得无所事事。快中午时,他听到一阵金丝鸟叫的声音。他想,赵飞龙一定在外面。出去一看,赵飞龙果真站在外面。全沱巴就赵飞龙一个人养金丝鸟。王五说,明天我就要讨媳妇了,你不会只送一只金丝鸟吧?赵飞龙说,我送给你的礼物够大的了,那本春宫图和药方难道还不是很大的礼物吗?王五说,的确是份大礼物,那明天就来白吃吧。
赵飞龙说,我要送你这只金丝鸟,它跟随我多年了。我把心爱的东西送给你,算不算我的诚意?王五说,算,太算了。赵飞龙将鸟笼连同鸟儿送过去,王五弯腰接下。赵飞龙说,送给你药方,礼物太大,我想索点回去。王五说,怎么个索法?赵飞龙说,把那方子告诉我,把制作药泥的方法传给我。王五“吃”地笑开了,在他眼里赵飞龙显得很天真幼稚。赵飞龙说,那方子是我从舅公那里偷来的,你没有权力一个人占有。王五说,你拿来的方子是死的,没有我的研究,它就是废纸一张。赵飞龙说,给我一捧药泥。王五说,不行,拿到药泥你会研究出方子来,我知道你比我聪明。赵飞龙说,都怪我当初太冲动,把一个秘方给了你。现在我想讨一点药泥都得不到!
结婚当晚深夜,王五完成与香草第三次肉体游戏后,说了自己的美容计划。香草表示完全支持。王五点亮灯,下床,拿来早准备好的药泥蜂蜜和醋。香草说,这玩意儿太酸了,能有效吗?王五说,能。香草紧捂住鼻子,脸转向另一边。王五笑道,现在你拒绝它,过两天你就会爱上它。随着醋味在房里的增多,香草渐渐有所适应这样的空气。她的手从鼻子上撒开,伸到他的裆下。她似乎对他的东西更感兴趣。王五用手肘轻轻打打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抓得太紧,因为这会儿他感到那东西有些胀痛。
王五往香草脸上抹药泥时,她紧紧闭上双眼,只用嘴巴呼吸。虽然她有所适应空中的酸味,但现在酸醋离她鼻子近了,传到鼻子里的酸味不再只有空气中那点。王五轻轻地笑着,心里说,玉珠与你不一样,她不怕酸。
王五有些急于求成,他恨不得一夜就能改变她的相貌。所以他让药泥在她脸上保持到天亮。此时,酸味飘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淡淡的味道。这样一来,香草倒闻出了一种香味。她深呼吸几口,推一把身边的王五。王五说,我想再睡一会,我太累了。香草坐起来。那块镜子搁在床头柜上,她一把抓过来。一照,吓一大跳。她的尖叫声将王五彻底唤醒。她说,我怎么变成这样了?王五浅笑道,等你剥开脸上的药锅巴,你就会有想不到的发现。
小两口一齐下床,王五叫她坐在光线好的地方,他亲自为她剥药泥。那镜子被他拿在手上,他不想让她拿着,以防她忍不住偷看,那样的话就没有突然的效果了。剥药泥,王五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就像他下河捕鱼技艺超群一样。药泥块从他手中片片飞落,她的脸也渐渐显出真实的面目。王五略为有些失望,她的脸变化不大。可能与他期望过大有关。香草抢下他手中的镜子,解谜一般照看自己的脸。
天啦!
香草发出吃惊的声音,说,我的脸真的变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