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小钱告诉陈医生，张太太住进了医院的神经内科。小钱的爱人是神经内科的大夫，消息是小钱爱人带回来的。小钱说，活该，她这种人就该治治脑子。官司没判下来，陈医生心里总是悬着。如果没有达达陪伴，她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陈医生几乎没有知心朋友，但就算有知心的，朋友总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能理解同情，而无法分担。说白了，人与人之间没有完全的畅通无阻的通道，多少有些隔阂的。人因为有思想，所以时常孤独。查完房，陈医生放下手头工作，到医院门口买了些水果。卖水果的是她中学同学，原来是医院里的护士，没干几年就承包了医院食堂，后来又租了医院的门面，赚了不少钱，前年都把儿子送到澳大利亚上大学去了。同学不收陈医生的钱，陈医生当然不干，两人推让一陈，陈医生说，你再这样水果我不要了。同学说，谁住院了？陈医生说，一个朋友。同学说，男的吧。陈医生说，不是，我没有男性朋友。同学说，你心里还惦记着达达吧，都多少年了，你死心眼啊。陈医生急了，说，谁惦记他了！以后不许再提他！在我心里他早死了。同学叹了一口气，说，世界上最傻的是女人，女人中最傻的是陈冷冷 。
陈医生提着水果去神经内科。张太太住在507床。不仔细看，陈医生一时认不出来了。张太太瘦了许多，脸色惨白，躺在床上就像是一个死人。陈医生立在床头，因为张太太眼睛闭着，陈医生不好打扰。张太太的保姆问陈医生是张太太什么人，陈医生说，仇人。保姆一脸尴尬。陈医生认真地说，真是仇人。保姆一时无措，眼睛在陈医生和张太太身上移来移去。张太太睁开眼，陈医生面对着窗户，光线好，身影就十分清晰。张太太一眼认出来，说，你的确是我的仇人。坐吧，仇人，谢谢你来看我。陈医生坐到床边，说，感觉怎么样？张太太说，反正就这样，活不成死不了。陈医生说，你不该悲观，你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会跟你的主治医生打招呼，让他好好关照你。张太太说，我的病恐怕好不了，罪犯一天得不到严惩我就一天不得安心，病情就一天比一天加重。陈医生不想讨论狗的问题，丢下一句“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便离开。小钱爱人在办公室，陈医生去拜访他。小钱爱人向陈医生介绍张太太的病情和病因。病情不算太严重，病因却很重，她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亲属们又火上浇油，对她的病情十分不利。陈医生说，这么说她住错了医院，她应该上精神病院去。小钱爱人说，我们科有心理医生，药物和话疗同时进行，效果更好。陈医生说，其实有话疗就完全够了，心理专家非常重要，你一定要为她找最好的。钱不是问题，她家金钱堆积如山。
张太太住院不过夜，白天来打打针吃吃药，接受心理医生话疗一小时，然后就可以回家。陈医生再次来看望张太太时，发现所有的治疗效果都不明显。张太太爱对着窗户发呆，嘴里不断地说米米，米米。这不是装出来的，小钱爱人他们都可以作证。保姆被张太太骂哭过几回，今天早上保姆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陪在张太太身边的是她的弟弟，和以前一样，她弟弟很不友好。陈医生来看望他姐，他并不买账，还说，我姐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你造成的。陈医生不想和他争辩，说，重新给你姐找个脾气好的保姆。他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家达达，千万不要让它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不要再毁了一个好主人。陈医生心里很气愤，但没有发作。心想，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怎么钱就把这家人祸害成这样了。出了病房，她又想回来，说，也不能完全从钱方面看问题，张太太是太爱米米，到了溺爱的程度。
今晚不用值夜班，陈医生想上门去拜访张太太。刚打开门，达达就钻了出去。陈医生说，回去，今晚你不能去，有危险。达达眼巴巴地望着陈医生，呜呜叫着，很可怜的样子。陈医生甚至还看到它流出了几滴委屈的泪。陈医生心一软，就带上了它。能够同行，达达可高兴了，它在前面欢快地跳来跳去，到达电动自行车前，它一跃而上。
张太太家住得比较远，在莱茵河别墅区。现在的人赶时髦，爱取洋名当小区名，爱取洋名当店名，爱取洋名当人名，长此以往中国传统文化就会消失殆尽。失去个性化民族化的民族就是一个灭亡了的民族。陈医生一路行走一路这么想。她本是一个医生，只管治病就行，可是她平时没事时爱琢磨些文化性质的东西。达达立在后座，得意的时候趴到她背上。陈医生怕它摔下来，立即放慢速度，最终停下来。她将达达抱到脚下，那里可以容下达达的身子，她的两脚也能夹住它，拦住它。穿过数条大街小巷，陈医生拐上东三环，路上行人车辆就少了，路灯也没有那么亮――也可能是道路宽阔的原因。秋风刮来，冰凉冰凉。再往前走，路灯也断掉，就到郊区了。住别墅的人就喜欢远离闹市，但是看到两边零星的灯火，陈医生心里发怵。她不喜欢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她的生活中希望有交流有沟通，有释放孤独的群体。可是，尽管她住在人的包围之中，仍然找不到释放孤独的地方和机会。
到达小区门口，陈医生给张太太打电话。张太太不冷不热地说，你就到了我们小区门口？那你来是为了什么？陈医生说，就想看看你。那边无声无息地挂了电话。陈医生想把达达放在小区保安室请求代管，保安答应后笑起来，说，你怎么养这么一只宠物狗？陈医生说，你不要小看它，它很聪明很乖巧，许多名贵狗都赶不上。保安说，这是只地道的土狗，我们乡下人养它只是为了日后吃肉。保安蹲下，仔细看看达达，说，这只狗符合我们老家“好狗”的最佳标准。你养这样的狗当宠物也不怕人家笑话。陈医生说，我怕谁笑话？自己的孩子自己爱自己疼，关别人什么事。你帮我看好，回头谢你。保安说，我正好无事，就和它玩玩，我已经多年没跟土狗打交道了。按照保安指引的路线陈医生往小区里走。小区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人恐惧。绝大部分别墅都黑着灯，听人说过，许多有钱人只有周末才住到别墅来，别墅远离市区，生活有诸多不便。好在路灯明亮。前方出现一个人影，陈医生放慢车速，到了跟前细看，原来是张太太。张太太出来迎接陈医生。
米米站在铁门内，门一开，它扑向张太太。张太太抱上它，边走边抚摸。陈医生像抚摸小孩似的摸摸米米的头，米米摇摇头，伸伸舌头。真可爱啊，陈医生说。
张太太家的别墅占地一亩，三层半高，前后院子挺大。张太太说，这房子太大了，一个人住着心里空空的。陈医生说，那天你怎么就到我家小区附近散步了呢？张太太说，我妈住那附近，我带着米米去看我妈，吃过饭就在那散步了。我妈也是单身一人，她和我弟媳搞不来。陈医生说，你房子这么大，何不叫你妈来一起住？张太太说，她不愿来，嫌我这里太偏，再说，我也不喜欢和她住。不过，前段时间，我和弟弟已经送她到敬老院去了。
陈医生说，米米恢复得很不错，应该说没事儿了。
张太太说，米米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它没事了。它有没有事，我最清楚。我的心流血，它就流血，我的心如刀绞，它的心就如同刀绞。现在我的心仍然流着血，心仍然如同刀绞。
陈医生向张太太道歉，说了许多检讨的话，希望张太太原谅。张太太没有表态，轻轻拍着怀里的米米，两眼定格在前方的电视屏幕上。陈医生找话说，孩子呢？张太太说，出国了。高一就出去了，在英国。上大三了。一年到头难得回来。陈医生说，小区里人挺多的吧，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一起打打麻将跳跳舞什么的。张太太轻蔑地说，住的人很少，而且我们谁也不想认识谁。
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陈医生看到张太太很困倦的样子，急忙告辞。回到小区值班室，见那小保安正在和达达玩。达达躺在地上，小保安把手掌当刀子，嘴里说着“哧”，一刀一刀地剐它。陈医生忍不住叫起来。小保安说，大姐你急什么，我手里又没刀。不过，你这只狗真的非常适合做黄焖或者白切。你卖吗？陈医生说，走开！小保安说，拿到狗市上，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陈医生立即带上达达逃走。小保安对她喊道，要是哪天你要卖狗，一定首先告诉我，我叔叔是开狗肉馆的，他做的狗肉天下第一。
陈医生速度越来越快。一路上她喃喃地说，以后不能再带达达到莱茵河别墅区来，这里太危险。致达达于死地的不仅有张太太，还有素不相识的小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