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教室转了一圈,就去了办公室,翻开课本,想把上午要讲的内容再好好准备一下,但他静不下心。他还有事情要对学生说。于是他又站起来,在走廊上犹豫片刻,进了一班。一班没有人向他提问,他又去了二班。二班还是没有人提问。他希望有人提问,把他留在教室里,只要留在教室,他就能抽空子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他走到班长兼学习委员的李杏身边,问上周布置的课后作业都收起来没有?他只不过想调整自己的心绪随便问问,因为平时收周末作业,都是在周一上了早自习课,而且吃过早饭之后。可李杏是个文静而又自尊的学生,老师问她,她就以为是在责备她,脸红得像要浸出血来,小声说,还没有呢。没关系,孙永安说。要我现在就收吗?不要,吃过早饭再说吧。李杏听话地嗯了一声,又开始读书了。她读书语速很慢,前一个字刻到大脑里去了,后一个字才会被她吐出来。她家在万山围困的马伏沟,比老君山还偏,还穷,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担负着家庭的希望,老师不用费心,她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从初中到现在,大大小小的考试那么多,李杏的成绩总是第一。
孙永安又回到办公室。他很焦灼。眼看四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而他要说的事还没说出口!再不说就完了,他出家门的时候,妻子已经理了好大一簸箩瓢儿菜,还在理。不仅买了那么多菜,还做了两大罐杂酱,要是学生不去吃饭,菜不都沤烂了吗,杂酱不都浪费了吗;他们自己是从不吃杂酱的,那是奢侈品。可他就是缺乏勇气。这是咋回事呢,昨天,包括今天清早挑水的时候,他都理直气壮地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到节骨眼上怎么就断了那口气呢?他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就下课了,楼道上响起了躲躲闪闪的脚步声。那是其他班级的学生见辅导老师走了,就提前下了课。他班上的学生不会这样,但只要下课铃响,他们就会箭一样射出去。
再也不能犹豫了,有什么好犹豫的?学生去别处是吃饭,去我家里同样是吃饭,反正都是要花钱的。这么一想,孙永安站起来向二班走去。刚迈进教室,他就说,同学们,我家里也卖饭,你们愿意去我家里吃饭的,今天早上就可以去。
可是同学们在读书,包括万千红也在认真读书。几乎没一个人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太快了。待同学们安静下来等他重说的时候,他就像初上讲台的实习生,心慌意乱。万千红喊道,孙大爷,你成哑巴啦?孙永安讪讪的,但还是强打精神,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
孙永安家的早点卖的是挂面。他拖拖拉拉地回去时,有人已蹲在门前的土坝上吃开了。每当看学生吃饭,孙永安总禁不住涌起一种莫名的痛感。大部分学生家里都不宽裕,饭买得少,菜也很差,初高中的孩子,身体像有根绳子往上扯,白天黑夜地窜个头,而供给他们的养料却跟不上。刚出锅的挂面烫得不行,许多男生将碗放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吃,女生则在碗底垫一块手绢。看见孙永安,都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可是孙永安却一个劲儿地盯他们碗里。他不知道妻子给的份量是否充足。
王贞秀听到声音,大声武气地叫,老孙!老孙!孙永安跨进屋。屋里乱糟糟的,是一片手的森林。王贞秀被包围在中间,面前的四方桌上,放着一罐杂酱,一个可用来洗澡的大锑铁盆里,加了瓢儿菜的面条像缺水的黄蟮,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王贞秀左手拿漏瓢,右手握长筷,把收来的钱塞进围裙的兜里,接着往交了钱的学生碗里挑面,之后再用调羹加一点杂酱。学生挤得厉害,王贞秀还要用肩膀左遮右挡,同时嘴巴说个不停:慢慢来嘛,慢慢来嘛。
接着又叫,老孙!老孙!孙永安应了,却没立即到妻子身边帮忙,而是进里屋拿出一个和面用的紫色塑料盆,将那罐放在碗橱上用薄膜封起来的杂酱倒了进去,又挤过人群,把打开的那罐也倒了进去,端到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对学生说,杂酱你们自己加就是。言毕回到妻子身边收钱。王贞秀紧张地瞪着眼,正想制止,可已经来不及了,学生一窝蜂地扑向塑料盆,用汤瓢往碗里舀杂酱。王贞秀看着那边嘀咕,就那点东西,前面的舀光了,后面的就没有了。孙永安轻声说,舀不完的,还有那么多呢。但王贞秀气呼呼的,没理他,两只手飞快地运动着。孙永安总觉得妻子给学生挑面挑得太少了,三两面,汤汤水水才装大半碗。其实王贞秀挑得不少了,她虽然没卖过面,也从没到街上饮食店吃过面,可她听说过别人是怎么卖面的。在普光镇,有一种出了名的品牌:三口面。意思是你买二两也好,三两也好,都只需三口就解决问题——面一口,汤一口,然后叹气一口:好贵哟。比较起来,王贞秀已经大方得不能再大方了。
果如王贞秀所料,还有七八个学生碗是空的,杂酱就舀完了。这七八个学生都是关渡煤矿来的,他们站成一圈,懒心无肠的不愿意向锑铁盆靠近,孙永安叫他们快点儿,其中一个男生说,孙大爷,我们不喜欢吃面。孙永安说是这样啊,那有啥呢,不喜欢吃就去食堂嘛。那男生说,看到你的面没卖完,我们又不忍心走。孙永安很感动,可他不由分说把几个人推出了门。
学生离去后,王贞秀把装杂酱的那个空盆使劲往桌上一摔,这就是你做的好事!孙永安咧了咧嘴。他也很心痛。他当时把杂酱倒进盆里让学生自己舀,一方面是想加快速度,更重要的是他嫌妻子给学生加得太少了。他当时想的是舀完就舀完吧,没想到果然就舀完了。那可是用瘦肉丁做的,都是上好的瘦肉。昨天他跟王贞秀做杂酱的时候,王贞秀说,多做点儿,要用就用几天。谁知一顿就完了。他有些怨恨那些舀得太多的学生,他亲眼看到一个叫马涛的男生舀了三瓢,不是万千红制止,他还不会松手的。万千红自己只轻轻勾了一点点,比王贞秀勾得还少。她能这样做,孙永安很吃惊。但不管怎么说,杂酱是一点不剩了,孙永安想给妻子解释几句,可怎么解释也是理亏,就干脆不说话。王贞秀却需要他的解释,自从丈夫把杂酱倒进盆里,她就一刻也没安心过。这普光镇远远近近的人家,凡是在店里吃过面的,谁不知道杂酱的珍贵?普光镇把杂酱不叫杂酱,叫潲子,为啥叫潲子?王贞秀说,你以为是猪吃的潲水?潲子不就是勺子吗?不就是让你用调羹舀的吗?你倒好,用汤瓢舀,还让他们自己舀!
听了妻子的话,孙永安更是哑口无言,先把饭吃了,他息事宁人地说。王贞秀没心思吃饭,她把裙兜里的钞票抓出来,放在桌面上数。孙永安也把自己收的部分加进去,跟妻子一道数。班上的学生是否有钱,从票面也能看个清清楚楚,那些有钱人,哪怕一块两块,也都是新崭崭的,没钱的人,总是把钱揉得皱皱巴巴,好些钞票拦腰断开,四角也卷来卷去。这不是没钱人不爱惜钱,是他们太爱惜钱了,恨不得一天摸出来看它十遍八遍。孙永安和王贞秀自己就是这样的,王贞秀现在去街上买菜,也习惯把钱用手巾裹住,裹了一层又一层,走不了几步,就把手巾展开察看,由于看得太频繁,路途中丢钱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有一次竟然丢了六块,为此她伤心了很长时间,见到熟人就述说一番,说得别人都烦了。
这天早上,他们一共收了五十四块二,除掉成本,刚好赚了两块。
数钱的时候,王贞秀还怀着期待,现在她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她说老孙,一罐杂酱花十二块,两罐二十四块,要是我今天只用出去半罐,就余下十八块,加这两块,就是二十块,结果呢?结果只有两块!说着说着,王贞秀的泪就下来了,你家里发财呀,你富得流油啊,要不然,哪舍得随便糟蹋呢。
孙永安勾着头扫地,头一勾下去,他稀疏的头发也搭下去了。他年轻时候头发很茂密,而今只有后脑和周边才有头发,因此留得很长,让它们倒卷过来,遮住光光的头皮。他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跟自己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穷困的泥沼里打滚。她是穷怕了。要不是穷怕了,她前几年也不会去一家私人屠宰场帮工。那是男人也畏惧的活!那些肥猪跟小牛犊似的,王贞秀的任务就是配合师傅将待宰的肥猪掀翻在宽大的木凳上,师傅系着黑塑料布围裙,油腻腻的怀里搂着猪头,王贞秀则一手压住它的屁股,一手压住它的肋骨,师傅将刀子捅进去,停顿片刻再往外抽,愤怒的猪血追着师傅的手咬。直待猪血流尽,猪脖子上的刀口只冒泡泡的时候,王贞秀才敢松手。
手一松,她就像自己被放了血,累得嘴起白沫,一屁股坐在满是猪粪的石地上,头上的汗水把眼睛也蒙住了。再卑贱的生物在被推向死亡的时候也知道反抗,肥猪反抗起来真有牛犊的力气,只要师傅执上了刀,猪还扭动不停,王贞秀就要挨骂。师傅最喜欢骂她的话是“蠢婆娘”,其实她一点不蠢,她是一个宽身胚的能干女人,想当初在农村的时候,哪样庄稼都能被她侍弄得青是青黄是黄,可自从丢了田地跟丈夫到镇上过日子,她就无所适从了。她干过不少事情,可镇上不认可她的能干,做每件事都挣不了钱。她是无计可施才去那家私人屠宰场打下手的,结果挨了一个月骂,受了一个月累,师傅就不要她了,你不行,师傅说,一个女人家来干这活,我看着心酸。师傅没给她工钱,只给了她一副猪大肠……
哭了一阵,王贞秀就开始拨电话,孙永安知道她一定是给儿子打,说他们学校是坐班的,即使没上课,平儿也去了办公室,你打啥嘛,让别人听到多不好嘛。可王贞秀已经拨通了,粗着嗓子把早上卖面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孙平在那边笑,笑得特别开心,连三米外的孙永安也听得明明白白。王贞秀朝儿子发脾气,说你这没天良的,妈吃了亏,你还笑!孙平让爸爸接电话。孙永安抓过听筒,儿子就不笑了,冷冰冰地说,爸,我看你不要教书算了,你最合适的职业是当慈善家,可惜慈善家都有万贯家财,你却是个穷光蛋。电话断了。
孙永安很恼火,他将扫把往地上一扔,老子偏要当慈善家!就算老子当不了慈善家,当个慈善员行不行?王贞秀心想,你想当慈善员,倒把我害苦了,昨天剁肉丁做杂酱的时候,剁得我昏昏拙拙,差点一刀把手指剁断了。但她看到丈夫气得脸膛发紫的模样,便装出想通了的口气说,算了算了,好坏也赚了两块钱吧,要是不做这生意,两块钱哪里去找?吃饭吧,再不吃就没法吃了。面已成糊糊,王贞秀盛了两大碗,递一碗到孙永安手里。吃这种面不需要筷子,只管喝就是了。孙永安喝了两口冷浸浸的糊糊,心里就越来越不平衡。他刚才发火并不是真发火,而是心里不平衡。卖一顿面只赚两块钱,实在是太少了,人家说开饮店的人都是对半赚的,而他估算了一下,只赚了不到四个百分点,这太说不过去了。最让他不平衡的是那些把杂酱当汤舀的学生,特别是那个马涛,他是班上最穷的学生,以前吃不上饭的时候,孙永安私下给过他好几次钱,每次接过钱,他都垂头咧嘴地流泪,可那泪水是白流了……
闷声闷气地喝下两碗面糊糊,孙永安又同妻子一起收拾了一下屋子,就准备上课去。正要出门,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孙平说,爸,我刚才把你们卖面的事给我同事讲了,他们都在笑你,说你在乡旮旯没见过世面。市里的这些老师,包括我们学校的老师,做生意都做成精了!有些事情电话上不好说,以后回来再告诉你,反正你记住一条,生意的本质就是获取利润,本质都没抓住,你就不要做生意,连想也不要往那方面想。孙永安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不是给普通人做生意,是给学生做生意。孙平嗤了一声,说,只要是做生意,就算你的客人是我——你的儿子,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该怎么赚就怎么赚!爸你在镇上当教师当得太久了,都成迂老夫子了。停顿了一下,孙平又说,我这么讲又不对,你们学校那些教师同样在乡旮旯,可就不像你,他们是怎样宰学生的,未必我不知道?你就该向他们学习学习!
过了些日子,孙永安家卖饭就不再那么忙乱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了。这得力于孙永安的积极参与。第一次卖早餐的时候,学生从教学楼跑光了,他却胆胆怯怯的不敢回去,现在他不怕了,课一上完,他立即回家,如果上午或者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他的,铃声一响,他马上宣布放学,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总想给学生多讲几分钟。学生对拖堂是很反感的,他们在教室被关厌了,早就想飞奔到自由的天地里去,但以前孙永安总觉得自己有那么多重要的话要告诉学生,少说一句就是一句的损失。现在他想通了,你们反感,我还没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