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能这样做吗?这些天来,王贞秀不仅把存烟卖出去了,还卖了好几条新烟,而且档次越来越高,如果他批评学生抽烟,明摆着就是不想赚这笔钱。而钱是多少好的东西!活了几十年,孙永安是近半年才有存款的,没有存款,人就像悬在半天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生活摔下来,把骨头摔断,一旦有了存款,脚步就踩得稳稳实实的了,人再瘦再小,也能踩得地皮子发抖了。孙永安常常把存折拿出来看,随着数字一天天增加,他不是满足了,而是越发的想抓紧挣钱,他想,钱挣够了,要是镇上还按原计划发展新街,我一定要去新街买套房子,把生意做大……每次想到这里,孙永安就一阵绞痛。他痛的是女儿。女儿在世界的那一边,是否有钱用?他甚至禁不住痛哭。当初,要是他有钱,女儿还能活的,尽管那病怪难治,但得了那病还活了几十年的,多的是。是贫穷把女儿从他身边夺走的!人活一世,说不清还有什么三灾八难,要是没有钱,要是再遇到女儿的那种情况,孙永安将拿什么拯救他的亲人?
他不能丢了卖烟的那笔收入。
然而有了那笔收入,孙永安却无法高兴得起来。他心里罩着一层雾,比河面上的雾还要阴沉。坐在办公室里,他常常有意无意地看戴鹏。戴鹏坐在他斜对面,不是低头备课就是批改作业,孙永安只能看到他满头卷发和脸部的暗影。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哪来那么好的定力?……孙永安看戴鹏,事实上是看过去的自己,但恍恍惚惚的,只是一具影子,他再也抓不住了。
即使我不给学生卖烟,别人也会卖,孙永安这样宽慰自己,七间中学的教师在这样做,市里的教师在这样做,我能怎么样?再怎么说,我没像市里的老师那样把自己的生日告诉学生吧,我没找学生要过东西吧,有次李杏她爸给我送只母鸡来,我坚决没收,我说你要是不把鸡带走,我就不管你孩子了!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感动得眼睛都潮了;他是贫寒人,之所以给我送鸡,就是想我把李杏管好些,让她将来成器,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中学毕业就外出打工,打十年八年工回来,钱没挣下多少,却学了一身的坏毛病,作为女孩子,还可能一念之差走上邪路,李杏出脱得那么漂亮,即使她自己不出差错,也可能被逼迫出差错,真要是那样,做人也不是,做鬼也不是,剩下的只有遭人朝脸上吐口水了。
——你还叫我怎样呢?
这么一想,孙永安没有先前那样惧怕在家里闻到香烟味儿了。
学生在他家里抽烟,也尽量不让他看见。可有时候是免不了的。当孙永安一脚跨进屋,学生很可能正昂着头抽。每当这时候,孙永安的脸就不由自主地垮下来,额头发出红光。学生也很自觉,把吸进口里的烟雾吐进袖筒里,再悄悄把烟灭掉。孙永安没说话。他觉得学生还是体谅他的,学生没有逼得他下不了台。
哪知学生只是试探他。他们去别的食堂买烟,第一支也不是教师卖出的,而是教师的家人,或者他们请的帮工;老师们第一次碰上他们抽烟,也是像孙永安这样把脸垮下来。久而久之,学生就知道抽烟时被老师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们不愿意把烟雾吐进袖筒了,不愿意把烟立即掐灭了。再过一阵子,那些老师,也会亲手把烟盒拆散,一支一支地抽出来,以高出市面零售价多半甚至一倍的价钱卖给他们了……他们的年龄都不大,就是高三学生也就十八九岁,还没学会看透人心,但他们已经学会蔑视一些东西了。他们蔑视的是教师的尊严。以前的孙大爷,不就是现在的孙老板吗,过不了多久,再看到我们抽烟的时候,他就会视而不见,当他的妻子不在,我们又要烟抽,他也会把烟递到我们手里,再把钱接到他自己手里。
事情就是在这样一步一步地发展,秋天还没走完,刺骨的寒风还没有翻越秦岭和大巴山降临这个川东小镇,那些来孙永安家抽烟的学生,就已经敢于当着他的面吞云吐雾了。最先迈出这一步的,是外班学生,紧接着,孙永安自己班上的学生也这么做了。
每遇这种情形,孙永安会说一声:小小年纪,抽烟不好。他说得很迅速,也很小声,他希望他们听见,似乎又害怕他们听见。
再后来,他就干脆不说,并且亲手把烟卖给学生。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又了解到一个新的信息:那些住在新街上的老师,不少家庭都装了多台电脑,让学生们去上网,去打游戏!放中小学生进网吧是国家禁止的,网上什么东西都有,游戏里充满了暴力,它侵害的不仅是身体,也是灵魂,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做,我孙永安不就是给学生卖烟吗!
想到这里,孙永安觉得自己很委屈。如果他略微懂得一点电脑的知识,他也要开一个家庭网吧的,可惜他对电脑一窍不通,就打消了这一念头。他原本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回家务农好几年,七间中学招聘民办教师,他考上了,凭借聪明、刻苦和对这项工作的热爱,他不仅由民办转成了公办,还由初中教师成长为高中教师,而且是高中部教得很好的教师。但是,他对现代科技是陌生的。他觉得电脑那东西太神秘了。到了他这种年纪,对神秘的事物不是好奇地去探究,而是尽力回避。他想就算自己有钱买很多台电脑,也不知道怎样操作,连怎样给上网的学生计费也不知道;他还听说有什么电脑黑客,坐在家里就能攻击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人,国家重要机密也能破解,现在的学生,一个赛一个的鬼,万一他们也会这套把戏怎么办?你花十万八万买来的电脑,顷刻间就报废了怎么办?那东西实在不是闹着玩的。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地开食店,顺带卖一点烟,难道这还不行?
自从不去清溪河挑水,清溪河就跟孙永安疏远了,而他却丢不开这条河,梦里也梦到这条河,梦中经常出现的景象,是他站在河岸观水,河水清且涟猗,每一丝纹路都像从心上划过,那些招摇的水草和往来倏忽的游鱼,都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出现和消失。可是忽然间,水陡立起来,浊浪滔天,将他淹没,将他卷走……他不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只是醒来之后,要惆怅许久,然后抽空到河边看看。这个星期六,孙永安很早就去了清溪河,他站在自己以前打水的位置,骨头里响起木桶破水的声音。这声音静静的,带着麻酥酥的苦味儿,这声音里贯穿了他几十年的生活,凄苦的、心酸的生活,然而又奇异地让人留恋!他想从纷纷乱乱的思绪中抠出让自己留恋的缘由,可怎么也抓不住要领。难得一见的艳丽秋阳,把河面照得波光潋滟,河对岸的野鸭群起群飞,河这边,摇着柳腰披着秀发的女人也洗衣服来了,木盆懒洋洋地搁在髋部。孙永安这时候不想跟人打招呼,就走岔道离开了。街上已有了不少人。这是一个赶场天。孙永安在人丛中挤过老街的戏楼和店铺,本想再去新街看看(新街在老街下游百米之外),想起新街上那些发了财的教师,心里面涩涩的,就改变主意,直接走上了回家的路。
老远就闻到香烟味。孙永安退后几十步,退到教学楼的后墙,再闻,烟味就闻不到了。这样就好,要是从他家里出来的烟味飘到了教学楼,说不定校长会闻到的,偶尔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也会闻到的。他反剪着手,迎着从后山泼下来的阳光跨进家门。抽烟的学生已经离开,只有万千红坐在一张餐桌旁。万千红的头不仅染了,而且烫了,她是直发的时候,无论怎样打扮,看上去都是一个纯情少女,头发一烫,她就成熟得多;更让她显得成熟的是她用的唇膏,她以前都用红膏,今天却涂了乌膏,乌膏使她薄薄的、微微上翘的嘴唇丰满了许多。她涂的指甲油也是乌黑乌黑的。这让孙永安很难受。在电视上看到女人打扮成这样,他心里也是拒绝的。他本来想跟万千红打声招呼,问她为啥这么早就来等午饭,可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进了厨房。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厌恶。
万千红不是来等午饭,而是来吃早点的。她刚起床不久。早点已卖光了,王贞秀让她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午饭就蒸熟了。她坐了不到五分钟,那两个抽烟的学生离去不到两分钟,孙永安就回来了。孙永安看她的时候,万千红也正看他,她也想给老师打招呼,可是老师把目光移开了。——老师目光里的厌恶却没移开,它像蚂蟥一样,扎入万千红的血管。
她闭上眼睛。她看不见外面,却能看见自己的心。老师留下来的那只蚂蟥,在她血管里畅快地游弋着,还不时抬起尖尖的脑袋,看她的心脏在哪里。她感到冷,感到害怕,又把眼睛睁开了。老师和他妻子在里面忙碌,她能时隐时现地看见他们。老师到了案板旁边,端着好大一筲箕切好的青菜走向锅台。老师转身的时候,只要稍稍抬一抬头,就能够看到她。但老师没有这样做,他把头垂得很低,不惜让头发挂下来,露出光光的头皮。又过半分钟左右,师母把一盒打开的烟扔到冰箱上去了。冰箱放在厨房门外,紧靠饭厅墙壁。自从给学生卖烟之后,师母就不再把烟摆在门口,而是全都藏起来了,学生要买,她再拿出来。放在冰箱上的那盒烟是娇子,成都产的,烟盒上画着一只熊猫。熊猫本来给人憨态可掬的印象,可这只熊猫很怪,它死死地盯住万千红,它的目光里同样充满了厌恶!
万千红站起身,走到冰箱旁边,抽出一支烟来,再摸出枚一元的硬币,进厨房后,在王贞秀眼前晃了一下,就丢进了她围腰的口袋里。娇子烟市面零售十四块一包,王贞秀打散卖,便是一元一支,这价钱万千红是知道的,她好几次来吃饭,都碰到买娇子烟的学生。王贞秀还没明白为什么要给她一块钱,万千红已走向灶台了。镇上用的燃料都是从附近矿山拉来的煤,此刻灶孔里的煤烧得发紫,万千红用铁火钳夹出一块,凑近嘴边点烟。
孙永安站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惊诧得眼睛都鼓出来了。
万千红第一次并没点燃,于是重新点。点烟之前,她把头向两侧轻轻一摇,烫成环状的发丝便环环相碰,似乎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次她把烟点燃了,巴了两口,才走出去。
孙永安跟了出来。万千红坐着餐桌旁,眼睛不望孙永安,说,钱我给了王阿姨的。王贞秀也在里面应答,她是给了钱的,又以埋怨的口吻说,我还不晓得千红也抽烟呢,以前咋没见你到我这里买过?万千红没回答她。孙永安也没离开。万千红从来没抽过烟,可这时候她狠狠地吸,烟雾窜进喉咙,像一把精灵古怪的毛刷伸了进去。她憋着不咳嗽,憋得泪水都快出来了。孙永安依然站在那里,万千红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个挂着蓝布围裙的身影,泪水真的就要出来了。
她把烟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搓了两下,起身走了。
她已走过教学楼,说不定已过了操场,进了那边的女生宿舍,孙永安才活过来,他取下冰箱上的那包烟,冲进厨房,一把扔进了灶孔。王贞秀正在用大铁铲把炒好的青菜铲进菜盆,恍惚间看见丈夫扔了个烟盒进去,下意识地放了铁铲,弯了腰看。那不是上午才拆开的吗,这个昏君,你以为这是卖完了的?才卖三支呢!王贞秀拿火钳都来不及,手伸进去将烟盒抢了出来。烟盒落在地上,王贞秀哎哟一声,把手伸进水槽里浸。这当口,孙永安再次把那包烟扔进了灶孔。王贞秀蹦过来,再次把烟抢出,手又被烫了,比刚才烫得更狠,中指拇的指尖都烫糊了,但她没叫,也没把手伸进水槽里,她拿着烟,像不认识丈夫一样看他。孙永安脸膛紫红,去王贞秀手里夺烟,王贞秀把手反过去,同时用肩膀一顶,孙永安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比王贞秀矮,更比王贞秀瘦,要夺根本夺不过来。他抓起铁铲,嚓一声砸在菜盆上。
菜盆是锑铁做的,当即就坐下去一面墙。
当王贞秀反应过来,王贞秀也坐下去了。她坐在地上哭。她说这究竟是咋啦?你出去转了一个上午的路,回来就疯球啦?你是在街上碰到了狐狸精还是咋的?你刚刚赚了一点儿钱,刚刚过了点儿人的日子,就以为自己不得了啦?
王贞秀完全无法理解的是,能够亲手卖烟给学生的丈夫,怎么可能看到万千红抽烟就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她不知道丈夫曾是把万千红当成女儿看的。她想不到这层意思上去,还在数落:这钱是怎么赚来的?我姓王的早上四点钟就起床,晚上十二点还在理菜,我这样当牛做马为的个啥?你会砸东西,要砸大家砸!她站起身,操起铁铲就挥在一口大抬罐上,随着一声脆响,罐盖缺了一角,罐壁也缺了一角,里面炖了满满一罐萝卜汤,萝卜汤流溢出来,把炉火烫得滋滋滋响,炉灰扑腾上来,厨房里乌烟瘴气。
王贞秀更伤心了,她再次坐到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
孙永安坐在外面的餐桌旁,也就是万千红开始坐过的位置。妻子说了些什么话,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进入不了他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