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活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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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幸福无故事,这是巴尔扎克说过的话。诚哉斯言!比如我马盛国,从恋爱到婚后的大半年,一共近四年时间,我是幸福的,因此不仅无故事,连回忆也很稀薄。可最近这两年,我已经不幸福了,我的故事也就出来了。这到底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旁观者和我自己,一定会作出完全相反的回答。人就这么不知足,既希望自己的人生丰富多彩,又祈求自己的生活水波不兴,可这是违背常理的,最后的抉择往往是:让别人去劈波斩浪,自己躲在岸边,享受阳光的照耀和海风的吹拂吧。

我也希望作出这样的选择,可现在不行了,某些一言难尽的因素,把我推进了大海。

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我厌恶自己的惟一理由,是因为发现我马盛国原来一无所能。我的生活贫乏得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这比喻其实一点也不恰当,太阳能够从东走到西,俯视万物苍生,静观悲欢离合,可我呢,每天走过的距离不会超过五百米,还要加上十余次地上厕所。出家门不远,就是我办公的报社,一走进办公室,我就把头伏在桌上,从堆积如山的刊报之中搜集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这是一家广播电视报,一半的版面用来刊载节目,另一半用来刊载大大小小的明星制造出的绯闻。由于当地的晚报也刊登了节目,明星的绯闻就成了我们报纸的特色,成了我们的衣食父母。鉴于人手少,报社的招牌够不上档次,我们不可能亲自采访到那些据说脾气很大的明星,便只能在来自全国各地的报刊当中寻寻觅觅,只要发现了某男明星与某女明星勾搭成奸的消息,或者胳膊腿儿都是女性偶像的某硬派男星竟是同性恋者的好文章,就会得到表扬,我们也因此而有了非凡的成就感,并靠这种成就感喂养着我们的生活。

我知道明星们的打情骂俏与我毫无牵连,而且,与公众的生活也毫无牵连,他们失恋了或者有了新的情人,就写一首臭不可闻的歌来唱,我没有理由和权利将此事大肆宣扬,还要把那些臭不可闻的歌刊登在从俄罗斯进口的新闻纸上。然而,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已经三十岁,上有老下有小,我的双手已不再是手,伸直了应该是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老人,一头挑着妻子和孩子,没有这份工作,这根扁担就断了,我就养不起他们了,不能赡养老人,哺育孩子,不能抽出一点零用钱为妻子买一条打折的裙子或一只仿真皮手袋,我就不配作男人了。因此,我必须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书报之中,红了眼睛寻找。奇怪的是,我越是着急,明星们就越不出事,越是显得安静而圣洁。这样的结局是,我就要受到批评,并且可能失业。明星们一点也不体恤我,一点也不愿意把眼睛向下看一看,发现在芸芸众生之中,有一个叫马盛国的男人,他已经三十岁,上有老下有小,他要靠他们的绯闻来维持生活!明星们不体恤我,我就更不能体恤自己,我除了把头埋得更低,眼睛看得更红,更肿,还能有什么作为?

遗憾的是,越是这样,我那不争气的膀胱就越是捣蛋,它好像成了卖弄风情的女人,特别善于作秀,该它为你分担点忧愁的时候,却故作娇小柔弱状,娇小成一颗鱼泡了,随便来几滴尿,就胀得风车一样在肚子里旋转。我不得不上厕所,好多次都是没走拢尿意就彻底消失了,刚回来坐下又胀得不行。我一面翻报纸一面对膀胱说:亲爱的,你就饶了我吧!

02

“哼!”妻子说。

妻子“哼”那一声,不是发怒,而是鄙夷我,因为她的眼睛只是斜我一眼,就进厨房去了。她扎上围腰,又冲出来大声地喝斥儿子,直到儿子委屈得流下泪来,她才返回厨房去。儿子自顾自地在玩积木,并没惹她,她喝斥儿子其实是喝斥我,这一点我明白。为此,我感谢妻子,她不直接喝斥我,证明我在家庭里还有一定的地位。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掏出一颗烟抽。儿子抽抽咽咽的声音使我心痛。他是在为我马盛国受着委屈!我对儿子说:“你摆列火车给爸爸看看。”儿子衣袖一横抹了泪水,快速地摆了一列火车,而且做了一个弧形的拱桥,把火车从那拱桥下开过去,拱桥做得太小,开了几次都开不过。儿子打烂了重做,做起来还是开不过。如此三番五次都没有成功。儿子虽然只有四岁,可他是理解我的,他一定是在以这种方式提醒我:马盛国啊,世上的路一万条,可九千九百九十九是为别人准备的,剩下一条给你,可你就是过不去。这种寓言涂浓了我的愁绪,我对儿子说:“别做了。”

妻子在厨房把声音弄得很响,淘菜的时候,水和瓷盆碰得头破血流。我眯着眼睛,在缭绕的烟雾里思谋着妻子到底应不应该生气。我觉得她不应该,我虽然连续三个月奖金没领全,可我的收入比她高一倍,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生活上一点也不困难,还可以买鸡买鱼买水果。想当年,也就是我们恋爱的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一点可怜的补贴,除了供自己,还要供弟弟读书,我是整所大学里穿得最朴素的学生,可她一点也不嫌我穷,一点也不因为钱的事情而生气;她喜欢吃红烧肥肠,每次我把她领到肥肠馆去,结果都是她付了钱。结婚的时候,我身上所有的积蓄是二十三块三角,她也没有生气,还逢人便说:我是马盛国用二十三块三角钱娶的老婆。虽是埋怨的口气,可骄傲和幸福分明写在眼睛里,致使听的人也看出了她的矫情。现在,我有了较高的收入,傍我读书的兄弟也早已成家立业,仅仅因为连续三个月没领全奖金,她就有理由对我生气吗?

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心情坏到了极点。

正这时,妻子端着一盆水进卫生间,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低沉地说:“没出息!”将那盆水哗地倒进了便槽里。

那顿饭吃得毫无生趣。我一看妻子端上来的菜,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冰箱里有肉,可她没炒,只炒了一个糖醋白菜,烧了一个菠菜汤。饭桌上,三个人像三架自动吃饭器,除了塑料筷拨动碗沿的声音和儿子很响的咀嚼,就再无声息。

下午上班,我一直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是想起“哗──”的声音。周围都很安静,我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我一面故作认真状翻阅报纸,一面搜索这声音的出处。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妻子向卫生间泼脏水的声音,在此之前,她说了一句“没出息”!

我再也无法专心工作了,眼睛使劲地眨,就是看不清书报上越来越小的字。我把眼镜取下来,猫一样抹脸,当我把眼镜戴上,又想上厕所了。

总编在我从厕所回来的路上拦住了我,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看你这段时间气色不好,怎么回事?”

“可能有些感冒,”我说,“我一感冒了就要闹腾十天半月。”

总编沉了沉厚重的眼皮,并不考虑我的理由,直捷了当地说:“扣了你奖金,是按制度办事,你觉得冤?”

“不,不,怎么会呢?我确实感冒了……”

“是不是很厉害?如果坚持不住,就请半天假,输点液。我也经常感冒,针管往手臂上一插就好了。”总编笑了一下。

我脸上发烫,看上去一定像真正得了重感冒的样子。我说:“好吧,我请半天假。”

我伏在他写字台上写假条的时候,总编说:“马盛国啊,你是我们报社惟一的研究生,但你学的是文艺理论,不是新闻,新闻有自己的规律,你的毛病是不懂得新闻的规律。对大报而言,新闻通大道,对我们这种小报而言……”

我停下笔,认真听他训话。

“对此,本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是广播电视报,又是地方小报,没有人强迫我们报道时政,我们的任务就是炒作明星,就是挖掘小道消息。你想想,当今社会,生活节奏这么快,竞争这么激烈,老百姓不靠小道消息调剂一下,神经不要绷断么?我们是在为老百姓服务你知道吗?可你总是说,那些东西与公众无关。那你说说,什么东西与公众有关?现在的人,各上各的班,各做各的生意,你有什么东西能跟他们搭上界?我们的优势在于利用我们的媒体,切入他们的精神生活。”

总编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我,我点了头,他才继续说下去:

“你的心里,一定要装着读者,因为读者就是市场!你总是忘记这一点。就说上期的报纸,你说某某明星生了四胞胎完全是她私人的事情,登在报上显得无聊,可我们登上去之后为什么那么受欢迎?昨天我从情人街过,发现好些买了本报的人首先就盯着那条消息看。我坐车回家的时候,车上好多人都在谈论那条消息。你想想,到底与他们的生活有关还是无关?到底是我们无聊还是公众无聊?其实都不是。要我说,真正无聊的是我们认为自己是救世主的想法,是我们自以为是地认为比别人崇高的想法。……这就是说,并不是没有好文章,而是你缺少发现!”

我无言以对。趁总编停下来的时候,我低下头继续写假条。

可是,总编的话并没有完:

“当然啦,你如果不在我们报社干,我就没有理由这样苛求你了。”

我的笔尖顿了一下,纸上留下一团墨迹。

从报社走出来,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当我终于在人民公园里的茶桌边坐下的时候,总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掌心里,使我双手发抖。他是在威胁我。

总编是学财会的,而且是一个中专生,按理,他没有资格威胁一个取得中文硕士学位的部下,可是,他懂得新闻规律,他心里装着读者,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比我高明,也比我成功。我想愤怒,可愤怒不起来,只感到压抑和沉重。其实,初进报社的时候,总编是多么看重我啊,当我把硕士文凭一亮,他立即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我,我们谈了一会儿话,他又递给我一张名片,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第三次递给我名片!由于激动,由于揽才心切,他已忘记先后两次给过我名片了。他让我第二天就去上班。上班两周之后,他就带着我去外地考察……没想到三年过去,我却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由于不是节假日,公园里人很少,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迈着衰老的步子,从这条林带走入那条林带,他们似乎眼睛也不眨一下,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把有限的时光,用来回忆往事。他们是幸福的。而我,没有资格回忆,只有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我是三十岁的男人。可我明显感觉到我的心境异常衰老。我对生活的激情,好像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消耗完毕。如前所述,我跟妻子有长达三年的恋爱史,贯穿了我整个读研的历程。我就在我们生活的城市读书,我和她几乎天天见面,可我们从来也没有厌倦过。她是一个喜欢沉静的人,而我则有流畅的口才,总是把大师们的文学理论进行嫁接,滔滔不绝地向她宣讲。

她大学时学的是工科,从小到大,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小说,根本听不懂我那满口术语和概念的谈话,可她一点也不打断我,她说从我充满磁性的声音里获得了一种激情,她说学文的人虽然百无一用,可热爱生活,并且懂得生活的门不是一扇,而是许多扇,学文的人从来就不在一扇固定的门里把自己封死,总是在许多扇门里穿来绕去,并以这种方式求取一种富于情趣的生活。妻子长得很漂亮,个头娇小玲珑,笑起来如桃花初放,直直的披肩发像音乐大师手中的琴弦,每一根发丝上都飘动着她的妩媚和乐天知命的满足感。她的身体和情态仿佛都是沿着她的名字而生成的。她名叫文风。

文风就是微风。当时,有好些男人追求她,可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打破这潭秋水的宁静,惟有我的声音,才能在她的深渊里蹦起一条条光灿灿的鱼儿。我相貌虽说不上丑陋,却是那种追求体态美的女人不愿看第二眼的男人,而且是一个穷光蛋,文风独独钟情于我,是因为我懂得生活的门不只一扇……可是,当我结婚之后,当我有了孩子之后,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了三十岁之后,那无数道门就向我关死了,只剩下最后一扇,也不过留着一条小小的缝儿,我要用我的全部精力,才能撞开一点,从里面取出食物,稍不留心,那门就会嗒的一声,向我彻底关死。我心境的衰老就是由此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