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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平时从不想这些事,在刘畅面前,一定是傻乎乎的。他看出了我的傻,问我:你在大学当过什么没有,比如班干部?我说没有,我连小组长也没当过。

他那长了许多疙瘩的脸上,自进到我屋子以后,第一次绽出笑容。他说难怪,我是当过两年副班长的,还差点进了校学生会,你没有我的政治经验丰富。

这夹皮沟里的学校,最大的官,也就是科级干部,却联系到“政治经验”上去了,可见刘畅对自己的人生是下力气的。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在向前推进。紧接着是中期考试,我们九人教的课,跟别的班比较起来,成绩都要低一些,杨贵华教两个班的历史课,平均成绩比另两个班低了整整五分。开总结会的时候,张校长提到了这件事,但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以为意。没过几天,他又召开会议,这次就声色俱厉了,说有人传播谣言,给我们九个人的班,是慢班,学校分班的时候,都是好坏平均搭配的,没有快班慢班之分。当时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谣言。我坐在前排,看不清别人的脸,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吃惊。张校长最后宣布,为了消除谣言,学校决定举行青年教师讲课比赛,年龄限定在三十五周岁以内。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张校长强调说。

比赛的结果,只有盛东民得了个二等奖,其余八人,无一人得奖。盛东民跟我一样,教语文。评委都是老教师,张校长怕我们不服,分别安排我们听一堂课,讲课教师都是各科一等奖得主。语文科得一等奖的,是姚中庆。听姚中庆那堂课让我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平时我讲课,更多的是发掘课文中的情感,有许多课文,因为没有情感,或者情感虚假,还让我相当愤怒。而姚中庆不这样讲,他把文章一刀一刀地割开,割成尸体,刨出里面有用的东西,别的都丢掉。所谓有用的东西,就是考点。这么一比较,我讲课就显得大话多,空话多。学生的反应也证明,他们不喜欢情感描述,只需要指明能让他们考出高分的方向。虽然是矿区孩子,可谁也不愿意接父母的班,下井挖煤,或者去煤山上捡矸石。尽管还不知道父亲在井下匍匐而进的辛苦,但父亲出井时的样子,他们是看见过的,要是站在那里,不转动眼珠,你甚至不以为那是一个活物。有人不幸得了矽肺,每换一口气,都得把骨缝里的力气抠出来,挣得青筋暴凸,大汗淋漓,最终,肺凝固成一块黑黑的炭石,把人活活憋死。这些事情,学生们都知道,他们梦想着逃离。

坚硬的现实不能打破,他们的愿望不能满足,你所描述的情感,才是最彻底的虚假。

我想,其他人也有了同样的感受,因为那之后,大家都沉默了许多。首先是李冬梅,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履行那副对联中的话:“勤奋为怀”。每个周末,她都在宿舍里看书。平时,空闲下来,她也闭门不出,手不释卷。说“闭门不出”,只是一句方便用语,她坐在屋子里看书,是从不闭门的。那时候,秋风劲吹,天已很见凉意,她大敞着门,坐在书桌前,任冷风吹打她的后背。她是学政治的,经常拿在手上的,却是许国璋编的英语教材。她还从学校借来一部闲置着的录音机,听英语磁带。这架势,明显是准备考研了。这无形中给了我们压力。有一回,杨贵华和刘畅来我屋里坐,话没说两句,李冬梅朗读英语的声音飘进来了,我指指隔壁说,你看看人家!刘畅说,向她学习,向她学习。明显有些不以为然。杨贵华更是,嗤了一声,不屑地说:你见过有这样读书的吗?当年毛主席去闹市读书,是为了锤炼意志,她敞着门读书,也是锤炼意志?又说,五天前,我去她宿舍,见她翻到第20页,昨天我去,还是第20页。最后,杨贵华归结为一个字:装!

很不幸的是,恰恰是杨贵华,喜欢上了李冬梅。这当然是后话。

李冬梅之外,其他人的变化看上去不明显,刘畅依然会提到他的“政治经验”说,他认为,别说在一家开采长达半个世纪的矿山有政治,就连客厅、卧室甚至卫生间里,都有政治。教英语的冉强照旧是乐呵呵的,不管跟他说什么事,他都是两个字:要得。盛东民呢,还是老样子,你不跟他说话,他就不理你,你跟他说话,他又显出过度的热情,像跟你是八辈子的兄弟姐妹,有多少知心话说不完似的,弄得人无所适从。洪金辉也没改严肃刻板的作风,问声好,也问得一本正经,哪怕吃饭时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他也要前思后想地弄个明白,这筷子究竟是为什么掉下去的?……这些,都说不上有什么变化,但毕竟,我们聚在一起闲聊、下棋和打扑克的时候少了,深更半夜去矿上喝酒的时候少了,见到平房西边的教师,点头问好时,也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

张校长却没松手。没过多久,又举办全校教师板书大赛,接着是硬笔和软笔书法大赛。比赛之前,刘畅对我说,小虎,这回就看你的了!说得很悲壮,弄得我格外紧张。其实,板书和硬笔我不敢说,对毛笔字我还是有信心的。首先比的,就是毛笔字,场地设在会议室里,教工早就把桌椅拖至墙角,摞起来,正中只留一张长方桌,笔墨纸砚都摆在上面,参赛者按所拈号数,依次上阵。我拈的是三号,前两个人,都写得不好,我上去后,把墨填得非常饱满,写了三个大字:“卧牛山”。我住的那房间,打开窗子,就能望到卧牛山,写这三个字的时候,它的一日三景,还有鸟鸣声,牛车叽咕声,都汇聚到笔尖,与以往的字相比,不仅有字的结构,还有字的声音。写完后,我就出去了。我想在这山窝窝里,还有谁的毛笔字能胜过我呢,拔头筹是自然而然的事。

跟讲课比赛一样,结果令人失望。我拈了第三号,也只得了第三名。第一名被张校长拿了,第二名是个女教师,名叫李亚,四十多岁。张校长写了幅狂草,真个叫龙飞凤舞,学的是怀素;李亚写了幅汉隶,秀逸多姿又骨力峭拔,学的是《合阳令曹全碑》。他们都是认真临过帖的,不像我,从不临帖,提笔就乱画,所谓字好,不过因为爱写,经常摸在手上,熟悉毛笔的天性,也多少悟出了些道理,若要论到功力,是谈不上的。

堡坎之上的那排平房,自此彻底终于清静下来。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在一个小地方站稳脚跟,也不那么容易。人家又不是不承认你是大学生,甚至比往常更加尊重你,可在我们自己,骄气已经泄掉,眼里的矿山,虽依然那么狭小,但它于我们,再不是毫不相干,而是有了想抹也抹不掉的血肉联系。

九个新来的教师,六男三女,除李冬梅,另外两个女子都是没心没肺的那种。刚来的那段时间,我们不仅去矿区和市里闲荡,还步行将近四个小时,去四川有名的佛教圣地、也是风景名胜地真佛山;从学校出发,翻过卧牛山,沿百节河一直向北走,河水清澈,卵石累累,洗衣的村姑,在浅滩处把水弄得琤琤淙淙,间或扭动腰姿,挥动捣衣棒,捣衣声却不来自姑娘的手底下,而是从河的对面回荡过来。李冬梅虚着眼睛,带几分怜悯地盯了村姑几眼,继续往前走,而那两个女子,谢明燕、付昕,却翕开嘴唇,站下来看,站下来听,一站老半天,喊都喊不走。真佛山有千余步排马石梯,走不了多久,李冬梅就揉肚子,甚至干脆坐下来,大家只好等她,可她不要我们等,说你们走吧,我不上去了。

这时候,杨贵华一步跨到她面前,歪着嘴说,你又不是小姐,何必装小姐样呢!杨贵华身体壮实,不像学历史的,倒像学体育的,嘴角长着一颗疣子,疣子中心生出一撮黑毛,歪嘴说话的时候,那撮黑毛动来动去。听见这话,李冬梅越发不肯动身,眼里有浅浅的泪光。没办法,只有留下她,我们快去快回。杨贵华说,算了吧,我陪陪她,算我倒霉!我们走出老远,都听见杨贵华骂骂咧咧的。上到山顶,见石壁凹陷处供着一尊菩萨,谢明燕和付昕倒头便拜,旁边站着一个婆婆,很怜惜地望着她俩,待她俩起身,婆婆说,好好拜,灵呢,去年我媳妇来拜了,今年就生了个白胖娃娃。原来那是送子娘娘。要是李冬梅,不知道该羞成啥样,谢明燕和付昕却只是互相拍打,哈哈大笑。归途中,走得太累,就歇歇,谢、付二人找一块光滑的石板,躺下去睡,而且很快就睡着了。我们几个坐在一处,望着细长的河水、莽莽的群山和青绿的田畴,说些天高云淡的闲话。

杨贵和李冬梅则单独在一起,与我们相隔着十余米的距离。

很显然,他们恋爱上了。杨贵华之所以总是对李冬梅尖刻,是因为他拥有了对她尖刻的权利。

那时候我们心里是有点儿酸的。尽管,李冬梅并不是我们欣赏的那类女子,但她毕竟漂亮,比谢明燕和付昕都漂亮。谢明燕比李冬梅还胖,确切地说,李冬梅是丰满,谢明燕才是真正的胖,胖得脖子都不大能看出来;仔细瞅她的五官,没一样不精致,就因为胖得过分,又加上没心没肺,脸上便失去了光彩。付昕却走向另一极端,瘦,瘦得出奇,都快二十二岁的人了,脸上还像孩子似的暴露出蓝色的筋脉,那双手,惨白惨白的,看上去连皮也没有,只有骨头。

但大体上,我们酸得并不过分。那时候还没从幻像中走出来,还以为脚下的土地跟自己没有关系,还把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老话,挂在嘴上的。学校举行书法大赛后,情况起了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我们感到了寂寞。——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要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得有一个家。

家里得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矿上有的是女人,而且不乏长得好看的女人。矿山女子大多漂亮,这说不出什么让人信服的道理,勉强说,也不过是山好、水好、空气好,这三样东西,都是养人的,尤其养女人。但老实说,以前我们并没怎么发现漂亮女子。唯一发现的那位,在食堂门口摆个推车卖烧腊。那女子姓戴,算起来,年龄应该比我们大,因为她儿子都已经五岁了,可我们都叫她戴妹儿,小身子,巴掌脸,眼睛又大又黑,皮肤给人一种晶亮感。去食堂买饭的时候,我们爱去她摊子上称二两烧腊,每次称了过来,都发现份量不足,摇摇头,自嘲几句,发誓再不去照顾她生意,但最多间隔三天,就又管不住自己的腿。除了戴妹儿,还真没看见有特别养眼的。

可不知怎么,那学期快结束,临近放寒假的时候,漂亮女子竟一堆一堆地涌现出来。

原来,我们这批大学生要分到百节煤矿去,消息早就传开,那年月,大学生是稀罕的,矿区尤其稀罕,全国上下兴起的文凭热,又正处于波峰浪尖,偏荒地界的女子,如果能嫁给一个大学毕业生,非常荣耀,这辈子的幸福,也仿佛事先预定下了。大学毕业生肯定不会长时间下井,在矿难中丧生的可能性很小,得矽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由此,女人当寡妇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如果混得好,有着高文凭的丈夫还可能在学校或矿上弄他个一官半职,甚至调进市里去——矿务局总部,就设在市里的。夫贵妻荣,这是多少年就传下来的生活常识。矿山女子,见惯了伤痛,见惯了生死,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有了嫁一个好丈夫并进而改变命运的机会,当然不愿错过。但她们并不莽撞行事,她们知道,一旦莽撞,被对方回绝,路就被堵死了。最好的办法是待机而动,从单位上回到家里,就躲在窗帘背后,掀开一只角,偷偷往街上瞧。我们不是天天去食堂买饭吗,不是常常结伴去灯光球场那边闲逛吗,她们就下细地盯住我们看,选定自己的如意郎君,时机成熟,再行收网。

这些话,是姚中庆说的。

姚中庆的话自然有搞笑的成分。以前看不到漂亮女子,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眼光。当心里活跃着天高地阔的梦想时,身边的人事自然就没有位置。

不管怎样吧,快放寒假的时候,那些女子都扑到眼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