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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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怪的是,骂了这么两声,他的心情好受些了。他想人家黄川干着掐尖儿的事,侯校长、桂主任他们也干着同样的事,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别人掐尖儿,他把“尖儿”送去让人掐,谁更见不得人,还难说得很呢!同时他也想到了吴二娃,想到在山野间逢土即生的铁线草,他觉得自己身上太缺乏吴二娃的那股子狠劲儿……

走回到后校门外的巷道里,暮色在他身前涌起。晨光和暮色,总是从人的身前涌起。说涌起也不对,它们就像花朵似的开放和凋零,一朵紧跟一朵,迅捷得让人措手不及。在巷道中间部位的黑暗处,徐瑞星突然听到闷声闷气的说话声。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他毛骨悚然。他甚至还问了一声:谁?无人回答他,但说话声并没停止,嗡嗡嗡的,还带着哭腔。这时候,他感觉手心发烫,原来他把手机摸出来,就一直握着,那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就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

那两个学生的名字一直关在里面,被憋得受不了啦。

他咬了咬牙,把手机塞入了裤兜。

这期间,新州二中发生了一件事。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每过些日子,就会发生一次的。

这种事也不仅仅在新州二中发生,各个学校都出现过类似的事件。

这种事也不只是某一个人遇到,现在当教师的都有可能遇到。

——康小双被学生打了。

打她的是尖子生汪文强。

这天上晚自习课,康小双进去辅导,汪文强没有复习康小双教的英语科,这让康小双很不高兴。学生的每一个时间段,都是划分得明明白白的,几点到几点,该哪个老师进教室辅导自己的科目,规定得相当严格,既然这一节课是我的自留地,我当然不允许在我的地里生长别人的庄稼。可康小双这天晚上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事,她都进教室五分钟了,汪文强还在做数学诊断试卷!是的,汪文强的英语非常好,从高一开始,他就自费订阅英语报纸,篇幅很长、文法复杂的文章,他能够做到边看边译。但这又怎么样呢?作为英语科教师,康小双对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当然她还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务是让自己班上的成绩整体性提高,康小双并没忘记这一点,但她首先需要证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高三英语。

她走到汪文强身边,说文强,你该把数学试卷收起来了。

对学生的称呼,康小双分成了两个档次,对特别优秀的尖子生,她都亲切地只叫名不带姓。

汪文强没理她。或许是没有听见。他认真思考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肿泡泡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笔尖则不停地在纸上戳,好像那些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的眼睛里,他用笔尖不停地挖掘,就能挖出来一样。

康小双把那句话重复了两遍,汪文强的笔尖还是在纸上戳。

她说第三遍的时候,汪文强抬起头,异常恼怒地盯了康小双一眼。

这证明,他是听到康小双说话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开的题目把他迷住了,实在丢不下手。

康小双并没在意汪文强恼怒的眼神,她手里拿着教棍,见汪文强低下头后依然在晃动笔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声音脆亮,把整个教室都惊动了。康小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棍下去,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汪文强将笔一扔,咕咙了一声:黄脸婆!

康小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但她装着没听见,忍了。

她不能不忍。在许多学校,尖子生的权利都比教师大,即便尖子生有明显不尊重教师的行为,教师也只能忍着,否则他们就威胁要跑到其他学校去。前年,新州二中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语文教师桂成武有天上课时让学生朗读课文,某个尖子生却偏偏不读,而是大摇大摆地拿出一张商场发的广告宣传单看,桂成武多次提醒他收起来,他却示威一样越举越高,桂成武忍无可忍,一把将广告单抓过去,撕成了碎片。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长室,对侯校长说:我不要桂成武教语文!

桂成武的语文教得很不错的,侯校长也很看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侯校长亲自去劝慰那个学生,但学生不依不饶,非换教师不可。侯校长心里也窝气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长,倒要听你一个学生的指挥了!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尖子生的成绩十分突出,他将为学校带来巨大的效益,侯校长不能意气用事,他是校长,要为学校几百口人的生计考虑。于是,他又去动员桂成武给那学生道歉。老实说,如果那学生不去威胁侯校长,或者他去威胁了侯校长,侯校长却能够帮老师说上一两句话,桂成武会主动去给那学生道歉的,一个尖子生对学校的厉害关系,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他觉得教师的尊严变得比狗屎都不如了,便梗着脖子,坚决不道歉,他还对侯校长说,你干脆把我开除算了!侯校长怒火中烧。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烧向那个学生的,但最终的后果,却完全由桂成武来承担了。他当然没有开除桂成武,但依照那学生的要求,把桂成武换掉了;不仅如此,还把桂成武由高中教师贬成了初中教师。侯校长为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狠,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类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后都发生过,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师。

康小双以前就亲耳听到过某些尖子生冲着她的背叫她黄脸婆,她不仅忍了,还转过身去关心骂她的学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诸如此类。事实上,康小双对学生真是很关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开了线,袜子破了洞,不可能立马扔掉换新的,康小双那么忙,可她不知多少次为学生补过这些东西。然而,被骂了再去关心,很多尖子生就觉得是在讨好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打心眼里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绩差一些的,心里才会涌起那么一丝酸楚。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是因为尖子生无时无刻都是被学校与父母小心翼翼地捧着宠着惯着,别的不说,连学生食堂都专门为尖子生开了小灶,选最好的掌勺师傅,与大食堂同等价格的菜,不仅分量多油水足,买饭菜时也免去了拥挤。

今天康小双又是这样,她愣了片刻,就对汪文强笑脸相迎,可汪文强又补了一句:黄脸婆!

这次骂得字字清晰,整个教室都听见了,整个教室都飞舞着黑色的蚊虫,遮没了康小双的眼睛。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将五根指拇叉开来,顶在旁边一个同学的桌面上。学生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望着挨骂的人。康小双声音抖索地说,文强,我都可以做你妈妈了……

汪文强低着头,数学试卷并没收进书柜,而且又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戳。

康小双伸出手,将汪文强摊开的数学试卷折叠起来。

就在这时候,汪文强一掌拍在康小双的手背上。手背和桌面同时发出响声,又清脆又沉闷。

康小双把红艳艳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没说,就回办公室去了。她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给自己说安慰话,她说只不过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啥呢?一个月前,岳兴明还被学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头呢。岳兴明是个小个子,那一拳头擂在他的胸膛上,差点把他打飞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过去了,我这又有啥了不起呢?

可是,康小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却流下了眼泪。那两行泪水,几次顶上来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终夺眶而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汹涌,有一种咆哮的味道。她在身上搜索纸巾,没带,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泪水一泡,就像燃烧起来了。她这么偷偷地擦了几把泪,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伤感,把头伏在桌面上,终于哭出了声。

那时候,包括徐瑞星、岳兴明、何维和年级组长杨全在内的好几个教师,都在办公室备课。听到康小双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就猜出了个大概。杨组长站起来,到七班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只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一个好好先生,他能当上高三年级组长,恰恰因为他是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也从不轻易发表意见。徐瑞星过去问怎么回事,他才轻声说,汪文强把康老师打了。大家的心里都堵着。徐瑞星去关了前后门,走到康小双面前,说康老师,要不要去医院?别的教师都来到康小双身边,把她围起来,问长问短。康小双继续捂着脸哭,只把头摇了几下。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康小双的头上已有了那么多白发,在耳门的背后,白发成堆,特别的扎目,也扎心。说真的,大家平时都不喜欢康小双,由于她上课太爱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师,几乎都被她占过时间,几乎都跟她吵过架,但这时候,他们都觉得康小双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给她递纸巾,还给她接水来洗脸。

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了脸上的泪痕,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岳兴明说,从古至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这么没体面!

岳兴明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何维。自从花远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报答师恩,连基本的尊重也不会,说跑就跑,说打就打,这样的尖子生究竟有什么用?我就不相信国家将来靠这样一批人能撑得住!

有好些天徐瑞星没敢心平气和地跟何维搭过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了共同的感受,徐瑞星终于敢面对何维的眼睛,他接过何维的话说,不是么,人家日本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场合,见到老师就鞠躬,哪像我们的学生。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张泽君。黄川告诉他张泽君有贫血病之后,尽管她母亲在学校图书室上班,张泽君吃饭睡觉都在家里(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里),有母亲照顾,但徐瑞星还是把张泽君的药拿来保管上了,每天督促张泽君吃下去,还自己掏钱买纸杯,每天把开水倒上才去请她,但张泽君从来没说过一声感谢,没喝完的水也从不知道拿去倒掉。

何维说我昨天才看一篇文章,人家美国的市长开车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走过来,立即把车停下,等老师走过了再走。

岳兴明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那些干啥哟,我们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骂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出息,谁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而,是什么迫使学校和家长都只盯着学生的考分呢?老师们碰了一下这个话题,觉得太坚硬,就绕过去了。他们只是七嘴八舌地评价各班的尖子生,评来评去,都觉得徐瑞星班上的谢家浩是最优秀的。虽然他的成绩算不上最冒尖,但等着瞧吧,他将来一定会把许许多多人抛在脑后。老师们平时那么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数,以及他们在学校和市里的排名,可是今天,他们都真心诚意地祝贺徐瑞星,说瑞星哪,你能教到谢家浩这样的学生,福气呀!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康小双例外地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很快就回到办公室来了。办公室角落里安着一个洗手槽,她去开水洗手的时候,又在流泪,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笔灰,泪水流过之后,脸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沟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徐瑞星处于极度的焦灼和苦恼之中。康小双和岳兴明那样的遭遇,并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但他深知,这并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有方,能够像谢家浩那样人品不错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觉得自己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就跟张泽君等人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之所以没挨过打,也没当面挨过骂,只不过因为他个头大,学生不敢而已——当教师都当到这个份上了!他非常同意何维的意见,觉得将来的国家,靠这样一批缺乏感恩之心的人去建设,很难说能靠得住。造成这种局面,怪学生吗?怪老师吗?徐瑞星深感迷惑,脑子想痛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懂得尊重的学生,再怎么说也优秀不到哪里去。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倒不敢奢望那个,但至少不该随随便便就挨打挨骂吧!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议,希望将他们释放出来。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汪文强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