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几次想开口,但每次都被陈天柱气势汹汹的“深圳”、“深圳”、“深圳”打断了,好像他儿子是深圳市的市长。胡萝卜终于蜷缩在破烂的沙发里,紧紧拽住棉大衣,显得很无助,很无奈。我的心里不禁泛上了一阵同情,想讨好他、夸奖他、让他高兴高兴。毕竟,胡萝卜是吴村少有的正直人,真正的汉子,是我所敬佩的。更何况,他就要死了!我想了想,刚准备说:“阿美爸,你在艰苦年月养活了一大群儿女,都供她们上了学,真不容易……”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坐在沙发另一头的阿发却突然很激动地问我:“阿盖,听说深圳‘鸡’很多,舞厅里跳光屁股的舞,可真有此事?”我一下子被他问呆了,倒不是我羞于回答,而是我又看到了胡萝卜那一双充满哀怨、无助、甚至愤懑的眼睛。我知道此刻,只要我顺着阿发的“鸡”字插上一句嘴,场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可我又想,如果我不理阿发,又分明是瞧不起他,真是左右为难。好在这时,枯坐多时的妈妈站了起来,她要回去了。我连忙站了起来,想趁机溜走,可阿发却一把将我拉住了,又问:“阿盖,别走呀,你还没告诉我光屁股舞女的事呢!你这么不肯说,是不是你跟她们睡过觉?”
他的话说得我脸都红了,我决定留下来澄清一下,因为别人误会我不要紧,就怕胡萝卜也误会我,因为胡萝卜就要离开人世了,我可不想让他带着对我的误会进入坟墓。那样子,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将永远是一个可耻的形象,一个跑到深圳去嫖妓的形象,那样子,就是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我说:“阿发,你可不能瞎说,我可从来不到那些地方去,再说,我老婆就在深圳,像守财奴守着宝贝一样守在身边,我怎么会有机会呢……”
可还没等我说完,陈天柱一下子就抢过了话题:“阿发,像你这样的光棍最应该到深圳去,只要你有钱,什么女人都可以陪你睡,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甚至还有外国的女人……”“我有了钱还用你来教?不要说妓女,就是在咱吴村,我也可以想睡谁就睡谁,我甚至可以把吴村没出嫁的姑娘都包下来,一晚上一个。”“就凭你?有钱也不一定!”“怎么不一定?可惜你没女儿,不然我就包你的女儿!弄死她!”“嘿,你这是怎么说的话?你们说说,你们说说,喂!阿盖,你念过书,懂道理,你先别走,你来评一评这理,他阿发这是怎么说的话……”
说实话,我已经极度厌倦这些无聊的话题,当初我和妈妈提着四瓶罐头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和胡萝卜悄悄说上几句贴心话,握一握手,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为他洒下几滴悲伤的眼泪。让这位曾经帮助过我家的好人心里明白,我们陈家没有忘记他曾经对我们的好,现在他就要离开人世了,我们都很悲痛,很伤心,我们一直都对他心存一份感激。然而事实却让我无法表达自己对将死者的悲痛与尊敬,我仿佛卷入了一个废话的旋涡,并且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摆脱这个旋涡。我第一次采取了沉默,并远远站着,急切期盼有一个人走进这间小屋,打破僵局,给将死者一个说话的机会,一个展示他坎坷一生的机会,光荣一生的机会,并且永远滔滔不绝下去 ,那时,我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