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哥施长春离家出逃的那一天,正是表嫂与新来的丈夫喜结良缘的日子。据不少人回忆说,那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田野里油菜结籽,麦穗灌浆,的确是个成婚的大吉日。但据几个在天蒙蒙亮就到井下村去上学的孩子说,那一天早晨天气晦暗,有几只从未见过的黑色大鸟在村口的苦榉树上叫了几声,叫声难听,好像哑巴说话。不久,又有几个一大早就去村口厕所出恭的老头证实了孩子们说的话,告诉我那几只黑色大鸟就是乌鸦。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天是我表嫂成婚的日子,所以他们听到乌鸦的叫声之后,捡起几颗石头,将它们从树上赶走了。
“它们朝着东南方向飞去,振翅的声音好像风刮茅草,”说到这儿,有人抬头望了望高得吓人的天空,好像再次回到了表嫂成婚的那一天,“听到乌鸦叫心里总是不塌实的,赶走它们之后,我们满脑子灾祸要来的预兆,回去躲在了屋里,所以连你表哥离家出逃这么大的事也是到晚上才知道的。”
事实上,我的表哥离家出逃一事,大家都是到了晚上才知道的。那时喜庆的婚宴已经举行到了一半,“菜快上齐了,比起十四年前你表哥跟你表嫂结婚办的喜酒来,这一回显得过分奢侈了。”我的母亲向来对吃怀有特别强的记忆力,这或许是生活的贫困造成的,可怜她见到伙夫给她们桌上端来一大盆油光光的酱猪腿时,“我的肠胃就像胎盘里的婴孩使劲地蠕动了几下,口水马上流到脖子上了。”我为母亲的描述感到一阵脸红,幸好母亲讲这一番话时,只有我和父亲在场。
父亲告诉我说,“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婚宴,桌子不够,就拆下门板,凳子不够,就将木头锯成一截截木墩,碗、碟不够,就拿来一只只脸盆、钢精锅,你姨娘家摆设不下,就排场到了门口……就是解放前地主家做寿,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可是正当我向父亲询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表哥离家出逃的时,母亲又插了话,“儿子,你不知道你妈吃了多少东西,烤鸡,烤鸭,牛肉,羊腿,糖醋鱼,还有鳖……以前没吃过鳖,但这玩意一点也不好吃,结果都被金珠、福鹃、集宝老婆她们吃掉了。她们的嘴就是吃牛粪,也能吃一大盘。”确实,母亲提到的这几位妇女,是村里有名的饕餮之徒,好像饿鬼投的胎,如果你不相信妇女也这么能吃,那么你们来吴村的时候,只要看一看她们豆腐桶一样粗的腰,就会相信母亲说的全是真话。但母亲并不知道表哥是什么时候离家出逃的。父亲也不知道。
似乎没有人知道表哥离家出逃的具体时间,大家能回想起来的是当喜庆的婚宴举行到一半,从猪栏里传来了姨娘唤儿的声音,因为在那一场吴村有史以来最热闹、最奢侈的婚宴上,只有我的姨娘还记着表哥跟猪呆在一起。“可怜他自从生病以来,就跟猪呆在了一起,不是我们不让他呆在屋里,而是他不愿意跟我们呆在一起,”我的姨娘说到这儿,因为思念儿子哭了起来。她已经老了,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眼泪渗进了皱纹,就好像雨水渗进了土地。“我的苦命的儿哎,我在早上的时候还看见他坐在水池里,因为害怕别人看见他的皮肤而将一张塑料薄膜紧紧地包裹在身上,他的表情就跟死人一样。
我对他说,长春,今天是你老婆大喜的日子,你就高高兴兴的,这是特意为你做的衣服,我帮你穿上,呆一会儿你也去向新郎新娘贺个喜。没想到我儿将头一低,突然呱的一声哭出声来……”我的姨娘又擦起泪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默默地盯着她家屋后那间曾经关过表哥的小屋,小屋里的猪还在,时不时从一个墙洞里探出头来,发出饥饿的叫唤。“一整个白天,大家都在忙,来的客人太多,又有那么多不请自来的馋嘴妇,虽然婚礼的花销全是马刺(表嫂的新丈夫)付的,来帮忙的人也不少,但事无巨细,全都要我操心……终于等到快拜堂了,我才想起你表哥还跟猪呆在一起,我急急忙忙跑到猪栏里去,只看见早上我给他穿上的衣服丢在水池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表哥已经从窗户里跳出去了……我真恨自己不听村里人的话,早就应该将他用铁索拴好,他要逃走,已经不止一次了……”
我在姨娘的哭泣中似乎看到了变成青蛙的表哥怎样从水池一跃而上猪圈的栅栏,然后从栅栏再一跃而上窗户,向屋后茂盛的水田跳去的情景。也仿佛看到喜庆的婚宴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人们被姨娘的哭声惊动而停止咀嚼、两腮胀鼓鼓的情景。事后,赤脚医生的老婆,即被母亲说成吃牛粪也能吃一大盘的金珠,站在最能代表吴村人文景观的桥头,向我这样描述表哥出逃的那个晚上,“你姨娘哭起来总是喜欢大呼小叫,就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也没人会这么个哭法,你表哥都成那样了,逃走倒是件好事,她不该在别人高兴的时候扫人家胃口,一些人拿了手电筒或打起火把到处去找你表哥,一些人从口袋里拿出塑料袋,就跟抢似的往里塞好吃的,我金珠活了半辈子,就是吃丧饭也比吃这样的喜酒畅快……”
金珠讲以上这番话的那天,正是端午节。端午节一直被我们吴村人迷信地认为“空忙日”,认为在这一天不管做什么,种什么,到头来都是有劳无获的,就是这一天生的孩子,也是没有出息的。所以在这一天,有许多勤劳的乡亲穿着干净的衣服聚集在桥头的护栏上,就像许多燕子停留在高压电线上。“一年里有好几个空忙日……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安安心心地玩……当然,像你表哥这样偏偏选择在空忙日出生的,是命,没有人能阻止他不在这天出生。你想啊,许多孩子早产一个月,许多孩子晚产一个月,这一早一迟相隔两个月,他选哪一天出生不好?!”
说以上这番话的是一个名叫老三股的老头,他跟姨娘家住得近,他是看着表哥长大的,他有两个儿子跟表哥年纪相仿,他认为他的大儿子就命好,“他是在八月初八出生的,八就是发,发就是八,”他洋洋得意地告诉我,“考大学那年,他考了全县第五名,他现在是工程师……”但这跟我的表哥有什么关系?我只好走到桥的另一头去了。在那里,我终于碰上了一个自称亲眼看见我表哥朝村外的小溪里跳去的人。那人名叫金龙鸭,就住在村子对面的一片竹林里,因为地势高,当他坐在自家门口休息时,整个吴村就像“放电影一样清清楚楚”。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主持2002年世界杯最后一场比赛的那个足球裁判,他们同样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光亮的头颅和最吓人的眼睛。
他说话的时候喜欢逼视对方,好像在审讯,“那是晚上八点左右,我看完新闻联播又看了一会儿广告,等电视连续剧《雍正皇帝》等了老半天,老是不演,就拿了一张小凳到门口坐,那时候天还凉,我刚到门口就被一阵冷风吹得打喷嚏。这时候,我仿佛看见有一个东西在小溪对面的麦田里出现了一下,又出现了一下,我心想,是哪个小孩拿着一面旗子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我回家拿了一个手电,照过去看,照了半天也没看见有人在麦地里。这时候碰巧我家哑巴来拉我的衣服,把一只碗狠命地往头上扣,意思是开始演《雍正皇帝》了。我家哑巴没文化,以为皇帝头上的那顶帽子是一只碗,所以她总爱拿碗来代替皇帝。但我刚回家,她又来拉我,她指着离我家不远的那只水潭,因一时表达不清楚就趴在地上学青蛙跳,害得我以为有人跳河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