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岭村的人是在这一天凌晨四点钟左右,被上游追来的井下村人吵醒的。据不少人回忆说,当时天还未亮,并且下着大雨。他们听到喊声,还以为洪水泛滥,冲走了谁家的房屋,并且有人在洪水中丧命了。他们急急忙忙穿了蓑衣跑到河边,看见许多手电筒在河两岸闪闪发亮,大雨中不断传来“游到那边去了,游到这边来了”的声音,好像落水者一时拿不定主意从哪边上岸。这让他们很纳闷,也很好奇,因为他们看见河边站着许多井下村、和尚村的人。他们于是飞快地向这些大喊大叫的外村人奔去,一奔过去才发现这些外村人手中都拿着武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学岭村人问。发生了什么事?青蛙要吃人了!井下村人瞟了一眼学岭村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于是,表哥要吃人的消息就像电闪雷鸣般,唤醒了那些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学岭村人,他们也像上游的井下村、和尚村人一样,从家里拿来了对付表哥的武器,其中最普遍的武器是一种叫做“绳钩”的东西。“说起这玩意,还得说说生产队那个年代,你也看见了,我们学岭村只长啃不动的岩石,人人填不饱肚皮,所以我们在那个年代就发明了绳钩,天天盼着金塘河发洪水,把上游的牲畜、庄稼、房屋、木桥什么的冲到我们下游来,我们就利用这玩意将他们打捞上来。家具、木头可以卖钱,牛羊、庄稼可以吃。你看,只要我这样一甩出去,碰到什么就能钩住什么。”
在那一天,有一个学岭村人还真给我拿来了一副绳钩,并且像个杂耍演员似的给我演示了一番。我忍不住好奇,就要过来学着他的动作将其甩出,没想到绳钩还真牢牢地抓住了不远处的一只簸箕。它的形状与功效让我想起了武打电影里的“铁鹰爪”,我相信穿黑衣的蒙面人利用它也能抓住墙头,从而顺着绳子爬上屋顶。但一想到学岭村人是用它去抓表哥那脆弱的背脊,想到铁钩就像锋利的铁鹰爪戳穿表哥的身体,我的心禁不住为之一寒,将绳钩丢开了。“那一天你们就是用这一副绳钩将我的表哥从河里拖到岸上来的吗?”我愤愤地问。
“不错,”那老乡不慌不忙地将绳钩从地上捡起,似乎这一副绳钩为他赢得了无限的荣耀似的,“在我们村的五十多副绳钩里面,我这副绳钩可以说是最好的,三年饥荒时,我还用它从河里勾上来过一头牛,吃了小半年,不过现在它钝多了,钝得像一张老妇的嘴。说实话,能钩住那只大青蛙,完全是因为青蛙皮太容易戳穿了。”而当我接着问他“青蛙”被他们拖上岸后,比如他们是如何处置他的?这位神采奕奕的老家伙马上就支支吾吾,像小偷一样溜了。更可气的是,在学岭村接下来的探访中,人们都开始对我讳莫如深,避得远远的。“你不会是公安局派来的吗?你不会是公安局派来的吗?”他们总是这样警惕地看着我。我不得不提早离开了学岭村。
好在表哥被学岭村人用绳钩捕获之后的一些情况,我在和尚村时就有所耳闻,学岭村人的闪避恰恰证实了和尚村人说的话。现补充如下:
在早一天,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和尚村人告诉我,他们村的大多数成年人也参与了围捕。他说,“那青蛙从井下村漂来时已经处处是伤,有一只标枪插在背上一直到涨水时才被洪水冲走,当我们跟随井下村人沿河岸追至学岭村时,它已奄奄一息……它拼命地在湍急的河浪上挣扎,想上岸,但井下村人因为杀心太切,总是心急火燎地追过去用鱼叉刺它,结果又跳到河里去了。眼看着河水快要把它带到水库里去了,到那时,将再没办法捉拿它。这时,学岭村人在一座石拱桥上出现了,站满了,一看他们的架势,就知道他们是打捞的好手……”然而,当这位一直追到学岭村的和尚村人,讲到学岭村人用绳钩来抓捕我的表哥时,他突然生气了,这些强盗!畜生!他气愤道,“我真没想到他们把青蛙拖上岸后,要吃青蛙肉!”他说,“怎么能打这样的主意呢!怎么能去吃一只青蛙,不,不……就是再鲜美再长生不老也不能吃啊!吃了这样的肉,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青蛙的。”说着说着,他突然沉默了,脸涨得通红。
听到这儿,我的心不禁为之战抖了,至少在我第一次亲耳听见大家追捕“青蛙”是想吃他的肉时,脑子好像被人一下子掏空了,我愣住了,任凭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虽然现在不是从前,现在没有活**,可是,我们村——至少我本人——冒雨追捕一只无辜的青蛙,绝不是为了吃他的肉。可是,我不想吃不能代表别人也不想吃,当大伙一看青蛙已被学岭村人捉住、并且要被他们分肉吃掉时,真实的嘴脸就暴露无遗了!说穿了,大家到这时好像突然醒悟了,都想分到青蛙肉,所有人的眼睛都变绿了,而学岭村人竟然要独吞!……他们就是这么争吵起来的,去争自己想吃的那一部分肉,但学岭村人刁钻得很,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没有你们的份!井下村人毫不示弱,说,什么?我们追了大半夜,你们倒是得了便宜,想打架怎么的?过了没多久,他们就推推搡搡为分青蛙肉的事打起来了……”
“当时,井下村人跟学岭村人打得难解难分,怎么说呢?虽然井下村人个个都是‘三脚猫’,会几手武艺,但是学岭村坐落在岩石堆里,从这儿长出来的人心比岩石还硬,加上是在他们的地界上,也凶蛮得很,而我们和尚村人既不会武艺又心慈手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再说,那青蛙当时还没断气,浑身血淋淋的,我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样,又想到他仅仅捉了青蛙卖就被人惩罚成这样,感到太不公平了!我是真心想救他,就一个人偷偷地回了家,给乡里打电话,打了许多时候也没有人接……直到天亮以后才打通了,我当时还暗自以为,这下子他们谁都别想吃到青蛙肉了,那只青蛙也将重新被送回吴村了……可等我再次赶到学岭村时,青蛙已经被他们打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和尚村人就说不清了,或者说,他心里清楚,但是不愿意多说了。不过,除了某一点之外,他说的倒全部都是事实,唯一与事实存在出入的大概就是表哥的死。因为据我后来的调查,表哥并没有立刻死去——而且,表哥离开学岭村时根本就没有死,因为,正当井下村人与学岭村人为分青蛙肉吵得不可开交时,乡派出所的警车及时赶到了。据一位给乡派出所开车多年的王师傅——因为王师傅的女婿与本人相识,所以有幸在他家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讲述表哥被杀的始末——据他说,他一直没有忘记警车刚刚绕过水库边的盘山公路到达学岭村时的情景:“只见公路边,金塘河畔,稻田里,全是乡亲,站得满满当当的,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学岭村组织的欢迎队伍呢,可仔细一瞅,真不得了,他们正打架呢!你追我赶的,杀声震天的!我慌忙拉响了警报,车速也加快了,可杜所长却睡得正香……喂,杜所长,到了……啊?到哪儿了?……到学岭村了……学岭村?我们来干什么?……说是来捉一只青蛙,但据我看呀,他们好像打架了……嗯?打架了?……对,是在打架,还打得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