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当阿生娘来找我的时候,我本人也病得厉害。我得的是健忘症,我忘记年月了,我怎么也想不起现在是哪个朝代,哪个年份,因为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做了秦始皇,可我醒来一看,发现自己躺在这破屋里,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冷得发抖。我明明记得我正年轻,我有两个女儿,婆娘还有很强的骚劲,可是屋里空荡荡的,我满屋地寻找她们,喊着她们的名字。这时,阿生娘敲响了我的门,用手捏着门环敲的。
“医生,开开门,我的儿子病了。”她说。
我开了门,刺眼的阳光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清醒了许多。我说:“你丈夫的肺结核又严重了?”年老的妇人满腹辛酸,撩起围裙擦泪,她说:“医生,快救救他吧!是我的儿子阿生病了。”我说:“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我又将门合上了。
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叫做庆祥的赤脚医生了。庆祥早已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他一百二十斤的躯壳,一堆每天借酒浇愁的行尸走肉。一切都像洪水一样流走了。我的门前再也没有排成队的病人,我的屋子里再也听不到他们熟悉的呻吟,药柜里的药全发霉了,沤烂了,听诊器、注射器、手术刀全生锈了,我也老了,我的病人全跑到别人哪儿看病去了,所以现在我只能靠劁几头猪度日。
可恶的!正是那些曾经被我救活的人——他们总在我背后喋喋不休地议论我、诋毁我:“喂,你要到庆祥那儿去看病吗?我劝你不要到庆祥那儿去看病,庆祥连自己的家里人都医死了,他连他的老婆、孩子全医死了,他的脑子被烧酒烧坏了。”
他们已经忘记我当年是怎样鞠躬尽瘁、日以继夜地抢救他们的性命了,他们已经忘记我当年是怎样将自己的0型血像自来水一样灌到他们的血管里去的了,他们已经全忘了,在那个瘟疫流行的年月,他们是怎样死气白赖地坐在我的家门口,像一条条狗:“医生,行行好吧,我病得厉害,就要死了,求你给我打上一针吧,只要你打的针,比神仙的仙药还灵……”那时候,我总是忙得焦头烂额,那时候生病的人太多了,需要打针的人太多了,我分身乏术,总是没好气地赶走他们:“我的屋里再也躺不下了,你们明天再来!明天再来吧!”
可是现在,敲我门的只剩下像阿生娘这样的老太太了,只有她们还需要我,相信我,喊我:“医生”。唉!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听到有人这样喊我了呀,我将门关上,为的就是擦去我的泪水,没有出息的泪水!像一个得了恩惠的孩子!
阿生家在村子中央,我走着去了,我的肩膀又像从前一样背起了医药箱,沉甸甸的。我听见人们又在我背后这样议论纷纷:“是谁病了,是谁病了?”“怎么还请庆祥看病,怎么还请酒鬼庆祥看病?”我装作没有听见,走得很快。
阿生躺在床上,看见我,他很紧张。阿生娘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医生,阿生不吃不喝已经四天,他的额头滚烫。”我不慌不忙,从医药箱里取出了一支体温计,甩了一下,我想将它像从前一样非常熟练地插进患者的嘴里。但该死的、看上去半死不活的阿生突然扬起手来,惊恐万状,他把我的体温计拍到地上去了,他突然发起抖来:“不,不……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简直疯了。
阿生娘很抱歉,她要帮我去捡地上的体温计,但被我喊住了,我有些恼怒:“老太太,就让它碎在那儿吧,已经用不到体温计,我从你儿子的嘴已经听出了他的病。可以说,我有把握,他犯得不叫病。”阿生娘站了起来,木木地看着我。
我行医已有四十年,我信得过我的眼睛。所以,我指了指放在阿生床头柜上的一只碗,里面盛满冷饭,我问阿生娘:“你就让儿子天天吃这个?”阿生娘显得有些诚惶诚恐,告诉我说:“是的。”我的心里就更有数了。我知道这傻子玩的是什么把戏!因为隔三岔五总有亲戚拎着水果、罐头和滋补品来看望他隔离在阁楼上的父亲,他的嘴就馋了,并且馋得还很厉害,他就躺在床上,装起病来,因为他也要吃那些罐头和滋补品……我想,事情就是这样的。
于是我从医药箱里找出了一枝锈迹斑斑的注射器,吸满水,作为医生,我最知道怎样对付这种人!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就像死狗一样赖在床上,害得满头白发的母亲像丢了魂儿一样颠来跑去!他们的脑子里只装着自己!卑鄙的自己!自私的自己!没有怜悯,相互攻击,没有公理,忘恩负义!……我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爪子,我想起了那些村里人,可恶的村里人!恼怒中,就狠狠地将针管毫不留情地向躲在棉被里的阿生扎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被我按住了……我简直想宰了他……
离开阿生家的时候,阿生娘陪我到了门口,她有些忐忑不安,问我:“医生,阿生……阿生的病……就这样扎……扎几下……能行吗?”我对她说:“老太太,你尽管放心,阿生根本就没病,但——如果你愿意,晚饭最好能给他喂点罐头,或者补品。”老太太一脸难色,她说家里还有一只鸡,我就随口说:“鸡也一样,现在就去杀了。”阿生娘千恩万谢,从一口破缸里舀出一小瓶酒,一定要塞给我,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酒喝(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靠酒精兑水喝),我收了。
第二天,我没想到阿生娘又来找我。我醉得一塌糊涂,我几乎是被她搀着去的。这一回,阿生干脆躲到了床底,再也不出来了。
阿生娘说:“医生,阿生还是不吃不喝,鸡也杀了,罐头也买了,早上我摸他的额头,烫得更厉害了,医生,他会死的。”我听了她这一番话很不高兴,我说:“你是说我给他越治越严重咯?”阿生娘见我生了气,再也不敢吭声了。
我看着阿生凌乱不堪、脏不可言的床,看了半天,想不出阿生到底得了什么病……或许他是真病了,昨天我不该用生锈的针头“惩罚”他,但是,就算我诊断出了他的病,又有什么用?我的医药箱里根本开不出药,我的药早已发霉了,沤烂了,除了那把劁猪刀,在我偌大的医药箱里……我竟不能再找到一件值得信赖的东西!正如那些可恶的村里人造谣的,我的妻子和女儿就是被我……被我医死的……所以现在,我只能凭着经验去医治眼前这位病人的病了……所以现在,我不得不模仿一些江湖医生的做法,就是想办法将发高烧的病人浸泡到水缸里去,因为只有这样,急剧上升的体温才有可能降下去……降下去……所以现在,我必须死死拽住阿生的脚,并对他可怜的母亲发号施令……
阿生在床底拼命喊叫,歇斯底里,所以躺在阁楼上的、病入膏肓的阿生爹再也躺不下去了,他简直就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我分明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他简直就是疯了,他使出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想举起一只坛子,但他跌倒了:“住手!你们不要吓我的儿子!他胆子小!你们不要吓他!”他简直就是在鬼哭狼嚎!
我从没遇到过一辈子软塌塌如阳痿的阿生爹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我竟被这个东倒西歪的结核病人给镇住了,我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何况这时候,我发现门外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他们好像又在喋喋不休地说我的坏话。
我难堪至极,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敢肯定阿生一定病了,并且病得还挺严重,这一点我能看出来。我行医已经有四十年了,我信得过我的眼睛。但是阿生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为什么要躲在床底?刚才我为什么要死死拽住他的脚?……我晕晕乎乎的,我的健忘症又发作了,但是——该死的酒精麻醉不了我,麻醉不了我!我很清醒!我清醒!我……我满脸通红地坐在地上了。
这时候,门外义愤填膺的议论更响了,他们简直是在逼我,逼一个穷途末路的医生诊治一个不明真相的病人!而这,正是我——现在的我——一个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的医生——唯一的使命!假如我不这么干,那他们就会当着我的面耻笑我、败坏我:“瞧!庆祥又在无缘无故地折磨病人!他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折磨死了还不够,又把可怜的阿生踹到了床底,用棍子和拳头给他治病!阿生是多么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去折磨他!你以前总是用这种办法折磨病人,骗取村里人的钱!现在我们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而如果我胡乱编一个故事,说阿生怎么怎么了,我之所以“用棍子和拳头给他治病”又是怎么怎么了,那他们就连一个屁都不会吭。他们就爱听这样的谎话!他们就爱看这样的热闹!
于是我站了起来,指着床底的阿生破口大骂(我竟能装得如此逼真,这真有点莫名其妙):“阿生!你给我滚出来!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你别以为你躲在床底,我们就会饶过你!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阿生爹阿生娘也屏住了呼吸,显然,大家被我的一番话懵住了,于是我继续讲了下去:“乡亲们,你们别以为阿生平时胆子小、脑子笨!人都是一样的,到了这个年龄都会想女人!阿生今年已经三十多,用医生的话说,正是性欲旺盛的年龄,乡亲们!听我把话说完!今天,就是这个平时看上去很老实、很胆小的畜生——这个阿生!他……他……叫我怎么说得出口……他竟然企图强奸他的娘,他的母亲!丧尽天良啊,乡亲们!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
一切全乱套了。阿生爹和阿生娘就像两团柔弱不堪的风一样向我刮来,但没等刮到我身边就被屋外潮水一样涌进来的人群撞倒了,他们企图为无辜的儿子正名,但他们得到的却是让他们难以承受的同情:人们简直疯了,他们就像一群争抢肉骨头的狗一样不约而同地扑向了潮湿、阴暗的床底:人们简直疯了,不问青红皂白就将阿生愤怒地从床底拽了出来,他们狠狠地向阿生劈去,踢去,踹去:人们简直疯了,疯了,他们简直就是在鬼哭狼嚎:“阉了他!阉了他!阉了这个畜生!”“阉了他!阉了他!阉了这个畜生!”“阉了他!阉了他!阉了这个畜生!”……
于是,我犹豫着,从破旧的医药箱里取出了一把阉割过无数头公猪的劁猪刀,向捆绑在木凳上的阿生俯下身去,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我只能顺着他们的情绪,让这幕悲剧继续演下去,演下去,一直演到……他们认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