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马奇坐车来到京郊的土地上。京郊的白杨树叶子枯萎,飘零下来,寒冷的雾笼罩在大地上,隐约可见一些正在建设的楼房,搭着脚手架的,铅灰色的,在巨大的十字架下面,从那里传来一阵吱吱啦啦电锯切割钢板的声音,像是谁的反抗。马奇说,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吧,我听不得噪音。我想他的确需要安静,于是又回到破烂不堪的公路上,手里拿着铁锹,我们用铁锹拦下了一辆开往更加郊区的小公共汽车。
小公共汽车是承包给私人营运的。售票的小伙子问我们:“要到宋庄吗?”
马奇摇头:“我们在半路下。”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笑了,他说:“你们很像宋庄的艺术家。”
马奇反问道:“宋庄有想死的艺术家吗?”
那人再没有说话。车越开越快了。我们的目光盯在车窗玻璃上,我们在寻找一块可以将人埋在地下而不会招致异议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我们在一条河流和一条高速路的交汇处找到了。这是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地方,有足球场那么大,堆积着垃圾、泥土、碎砖和工业废料。它肮脏,杂乱,坑坑洼洼的坡地上长满了死亡的野草。我发现,野草当中竟然有盛开的牵牛花,尽管牵牛花的叶子早就掉光了。
这里怎么样?马奇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他说,把我埋在这一片,绝对没有人来管。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适合于马奇沉睡的地方,这里,车流的喧哗淹没在水流的喧哗中,水流的落差是因为不远处的水闸引起的。这里没有人来管,不像在城里,也不像在乡下,只有这里,它属于马奇。
马奇是我朋友永亮的远亲。我朋友永亮性格豪爽,有很好的工作,业余参加公益活动,他助人为乐。现在永亮死了,马奇却活着。他把马奇留给了我。
“你一定要多关心他啊,他患有重度抑郁症。”那时候,永亮只剩一口气了,他还想着马奇如何活下去。我不理解他,没好气地说:“你就安心地上路吧,马奇有我照顾呢!”我的朋友突然把眼睛睁大了,他还想叮嘱我什么,但是,他抽搐起来,捏住我的手像一把钳子一样攥痛了我,他死了。
你知道吗?自永亮死后,马奇就搬到我这里住。我很快就要疯掉了。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情绪低落,苦恼忧伤。
“今天又有人跳楼了。”
“是嘛?”
“电视里看的,那人还没有跳,楼下就聚集了上千号人,他们都等着他早一点跳下去……他们竟然起哄……”
“他可以不跳。”
“可他还是跳了。他并不想结束生命的,他只是想终止痛苦。可他还是跳了。”
我没有话说,我不想跟他谈论死亡的话题。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个人想过一次自杀,就会总是想自杀的……自杀是经过周密准备后的结束。”他反复念叨这样的话,就像一个死了一半的人。他想死想了好多年了。他有一个笔记本电脑,里面收藏着许多自杀的方法。有一天,他把我拉到电脑前,要我帮他选择一种自杀的方法,我看到有一个喉结滑动的人,手里抓着一个绳套,他站在一条凳子上,踮着脚尖,他把上吊的动作重复了N遍。
无聊!你太空虚了!
马奇却冷笑……
我把播放器关掉了。我无法理解他。他在墙上的挂历上勾满了他要离开人世的日期。这些日期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怎么可能不害怕?我去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宁,脑子里想着下班的时候,推开房门看见的是马奇的死……
想到马奇的死,想到他死鱼一样的已经发白的眼睛,想到他因死亡而紧缩的僵硬的身体,我多么难过!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哪!可是马奇一直没有死,这倒让我感到意外了。他会选择何种方式结束自己呢?许多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
上吊的优点是操作简单,前提是绳子不能断掉。但马奇很可能选择割腕自杀,因为这是马奇向往的“平静而无痛苦”的死法之一。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如果他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感受,硬要追求一种壮烈的效果,把菜刀搁在仰起的脖子上,情况会极其不妙!试想一下吧,当绝望的马奇用刀子割开颈动脉的时候,他把喉管也切断了!鲜血,那是香槟酒一样噗噗冒的鲜血啊,它随同呼噜呼噜响的气泡喷射到了天花板上!
我简直要疯掉了!……一方面,我担心马奇趁我不在死在了房间里,死的无法收拾。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接受他在一个又一个周密的死亡计划之后仍还活着!我鄙视他想死却没有决心,像个娘儿们似的!我真想问一问他,你他妈的隔三岔五在挂历上策划自杀有意义吗?你没有勇气去死,你就老老实实活着!做给谁看的?但我终于没有说,因为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了永亮。是永亮把马奇留给了我。
可是,我已经无法容忍马奇在一次次“自杀”之后仍还活着。我是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有一次,马奇突然把挂历上的所有日子都打上了勾。我看见他把我的挂历糟蹋成这样,狠狠地训斥了他一番,给我擦掉去!每天都是自杀的日子,晦气!……马奇低着头,眼泪饱含在眼眶。第二天,马奇脸色青白,一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就像过几分钟就要被宪兵拉走枪毙的人。我急着去上班,但是,我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所吸引。
我对马奇说:“马奇,我上班去了,我今天很忙,要到很晚才回家,你在家开心点,昨天我说重了,对不起。”
马奇的眼睛里射出一束恐惧与哀求交织的光:“陈哥……你留下吧,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我装作没有听到,我下了楼,心里想着他会去跳楼、撞车、投水、自焚、触电……总之,我因为想到这些,不想去上班了。我走到街对面的一个小商品市场,买了一副十块钱的望远镜。付钱的时候,我真想对长着一小撮胡子的小贩说,跟我一起去看自杀吧!但我觉得我不该跟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就默默地来到我住的居民楼对面。透过望远镜,我看到我租住的那间小屋窗户紧闭。这多少让我感到失望。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我这样想着,手机响了。
“喂!你他妈的到哪儿了?有两个客户等着你!”
“快了,快了,路上堵车。”
我不得不去上班,去见老板———那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变态狂———他不睡觉,没有家庭,满嘴企业文化。他要求我们穿统一的服装,理一样的头发,见面的时候要像日本人一样“嗐”“嗐”,上班之前每个人还要对着一脸横死的肉,拍着胸脯叫喊:“我能行,我能行!耶!”下班的时候,我们还要集中起来学习“把干毛巾再拧出一把水来”的企业精神。
公司是一个礼品公司。上午见了几个傻头呆脑的客户,一看就是来北京送礼走关系的,我向他们推销“风水大师”。这是一种用劣玉做的摆件,上面刻着阴阳八卦图,售价三万八千元。可我知道,其成本不到两千元。他们竟然一口气买走了二十件。中午,我向老板请假,老板问我请假干什么?我谎称女朋友从家乡来看我。老板说,你就让她来公司等你吧!下午还有客户来。我说,她第一次到北京来,我要去接他。他不同意。
一整个下午,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过。我突然想阻止马奇去死!不是出于珍惜生命,而是因为孤独。而现在,马奇或许已经死去。我的头晕晕的,一定是死去的马奇在我头顶盘旋。马奇啊!我没有等下班前的读书会开完,就疯了一般冲下写字楼。
“快,快,六里桥!”
我打的往回赶,心里七上八下,果真,我还没到居民小区,就听见了警车笛鸣……我看见我住的那栋楼被包围了,警察正在用喇叭疏散楼里的人,现场一片混乱。有几个老太太从楼道上滚下来,晕过去了。
我的到来,立刻吸引了一个住在对门的中年妇女,她到处乱跑,看见我,如同看见十恶不赦的仇人,她抓住了我:“是他!是他!这些外地人!恐怖分子!要死喝农药死,为什么要来害我们呀!”
“怎么回事?放开我!”我发火了,直想往楼上冲,但被更多的人围住了。“找死!你想干什么?!”警察也赶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摁在地上,直到听说我是自杀者的同屋,才凶我:“站起来!有钥匙吗?掏出来!”
我把钥匙交给了警察,我拿钥匙的手颤抖了:“是、是不是死人啦?警察?”警察没有理我,一个一个往楼上走。这时,回答我的是一个眼袋很大、眼球暴凸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他凑到我耳根说:“要爆炸了!满屋煤气!你还不知道吗?……”
我吓得差一点瘫倒,就像身上的力气被人抽掉了:“马奇,马奇,你可要想开啊!我不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