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人谁也不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猩红的苜蓿花是怎样开放的,黄缎子般的油菜花是怎样铺设在金塘河两岸的,醉人的风又是怎样跟你亲吻的。春天的田野就像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早已出落得妖艳动人,花枝招展,就像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春天一样。但是在那一个春天,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安静祥和,不像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春天一样。
我们的故事从那个春天某一个平常的午后开始。那一个午后太阳就像恋人的心一样温柔,太阳下的括苍山余脉,就像凝固了大海的最后一次波浪,那起伏的样子已不显得冷峻。东西两边青翠的山峦之间正是那一片摇篮似的田野。但是你们看得再远些,东西两侧山脉像蛇一样扭动着,最终拥抱在一起,在它们的臂弯里都是水。狭长的深蓝色的水库像一块天然碧玉,清清一色,照得见天的脸。那时候的春天,绕着水库修建的肠子似的盘山公路刚刚开工,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声紧似一声,岩石就像战争年代一样飞起来,轰隆隆地滚到水库里去,仿佛要把这里的静谧砸碎。
就在那一个午后,吴村的村民毛地生一声不吭地从山外牵回了一头老牛。他和老牛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躲躲闪闪,快到家时太阳已落西山,村子伸出了数十条柔软如水的乳白色手臂,仿佛是在向毛地生招手,那是农家的炊烟在春季的黄昏袅袅。在村口,毛地生就听见了赵阿娣独有的咒骂声,仿佛一场戏演到了往头顶撒纸片的时候,穿缟衣的女戏子抱着一个木头做的襁褓,声音就如此声嘶力竭起来。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牛听到这个声音耳朵竖了起来,接着就拉起热气腾腾的牛屎来,均匀地滚落在村街的石板路上,又腥又臭。老牛已老了,四个胃都消化不良,毛地生在汤溪的牛市上转了两天,口袋里的钱只够买这样糟糕的牛儿。
赵阿娣正是毛地生的老伴,她已在村街上叫骂了很久,把每个人的祖宗都骂了。她看到毛地生终于回来了,仿佛心里埋藏着巨大的委屈一见到亲人就情难自禁,瘦小的毛地生被老伴拽住了。他的老伴是在午睡的时候被人偷走那一双鞋的。
“你看你看,我明明把新鞋放在床底下,还刚买的,可是醒过来一看——我操哪个三只手的老爹!——可我醒来一看,谁把我的新鞋偷走了,换了这么破的一双在床底!”
赵阿娣困难地把一只脚举到半空,毛地生就看到了她脚上的鞋,是她自己的,只是穿旧了。他知道老伴爱打扮,爱靓,但家里穷,多年没有添置衣服鞋帽了。那双鞋还是老伴的最后一个相好王老四给她买的,她只有到街上时才穿,在家里就放进盒子里,可还是穿旧了,甚至破了几个洞。这是她最后一件值得炫耀的东西了,田地分了,家道没落,青春不再,甚至连月经也已停止……她知道自己确实老了,她于是整日神神叨叨,恶梦缠身,疑神疑鬼……毛地生不敢说那双鞋就是原本那一双,在赵阿娣面前,他一辈子都觉得自己窝囊。
街上已聚了一些人,他们都怪声怪气地对赵阿娣表示“同情”:“这是一双破鞋,这是一双破鞋!”然后偷偷地笑起来。毛地生怯懦地对老伴说:“阿娣,回去吧,牛已走了一天,没吃一点草哩。”这时大家才看到他身后那一头老态龙钟的牛,眼睛浑浊,满脸疲倦,打着冷嗝,身上叮满牛虻。
赵阿娣又叫骂了一阵子,但已到了尾声,丈夫牵着牛走去了,她跟在牛的后面,于是又骂起丈夫和牛来了。
毛地生把牛拴在院子里,又去割了苜蓿草回来,牛用舌头卷去一把,上下颚左右开弓,发出很耐听的咀嚼声。毛地生仿佛一辈子都没听见过牛吃草,他几乎陶醉了,他上前摸了摸牛的脊背又看到它诚实的眼睛,仿佛有一股稳健的力量上了他的身:四个儿子不孝顺,今后生活的指望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蓄了水的田野,铁犁发出哗哗的犁田声,板结的泥土翻身在犁铧两侧,鱼鳞般的闪着光……老牛埋着头,它是头永远也不知疲倦的老牛,不用吆喝,更不用鞭打,毛地生发现自己只是扶着犁游哉悠哉地在田野里踩着泥沙散步……
是的,在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庄,当时挣钱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一种独轮车把木材运到水库再用船载走。这是一种奇特的独轮车,它适合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作运输之用。做这一行的大都是青壮年,他们的手臂就像棕榈树一样粗壮。另一种是养牛帮人耕地。农忙时节那些没有养牛的人家总要雇牛耕地,每头牛每年能挣三千元以上,做这一行的大多是半老头子,他们在农田的精耕细作上仿佛是一群富有经验的蚂蚁。若干年之后,这样单一的挣钱格局早已不复存在,但在当时,许多人从没见过汽车,没去过城里,仿佛天的尽头就是那一库深不见底的水,水库的外面只有候鸟在那儿过冬。
一辈子也没养过牛的毛氏夫妇,同样指望他们的老牛能为他们挣回一些耕田钱。虽然在毛地生牵回老牛的当天晚上,赵阿娣对着老牛破口大骂,骂得老牛瑟瑟发抖,连尿也拉不出来,但是现在她恨不得立刻就叫毛地生赶着老牛去挣钱。他们为它掐死一只只牛虻,那血淋淋的东西扔了一地;接着又为它换了新牛绳,旧的那根起码有一千零一个死结,能把人熏死;又为它铺了松软的干草,就在屋后死过几头猪闲置多年的茅棚里。他们对这一头沉默寡言的老牛是精心照料、爱护有加的。
每天,毛地生都要牵着老牛到青草最鲜嫩的地方放牧,恨不得把青草捣成糊再喂给它吃。可是老牛太老了,有一个牛贩子路过吴村,看到满脸皱纹的老牛,他惊呆了,他说这牛比他爹的年纪还大。这话虽然夸张,但老牛确实是从镇屠宰场一次次被人牵走的,现在他的胃整日胀鼓鼓的,挺不舒服,尽放屁,屁是呈淡绿色的。尽管如此,一棵树也有“枯树逢春”之说,一、两个月后,老牛竟渐渐褪掉了原先营养不良的毛色,看上去它健康多了。他总是安分守己的跟在毛地生的背后,就像一只温顺的家犬,它一次次为自己九死一生的命运嗟叹,牛蹄走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响,仿佛在说,在我有生之年,我将尽力报答我长瘌痢头的主人,直到魂归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