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施长春辗转反侧。从这儿搬走不是难事,难的是今后的生活怎么安排。他手头还有500块钱,是3个月前收到的最后一笔稿费,瞒着媛玲玲存下的。这笔钱够他生活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呢?他不敢多想。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参加工作了。早在离开老家进京之前,他就痛恨工作。他不善与人交往,更不喜欢在一个集体里呆着。但他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就去一个文化商人那里碰碰运气。此人曾邀他到他的公司炮制畅销书,被他一口回绝了,因为当时他不屑于制造文字垃圾。事实上,他现在仍不屑于制造文字垃圾,但是他不得不去。他计划着一旦在那边落实下来,他就从这儿搬出去。他必须要为他的蛋着想。他的蛋在他看来,已经快要孵出来了。他要为它寻找一个安全破壳的地方……
与此同时,施长春的房东也没有睡着。他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想当年厂长为了劝他下岗,是亲自开小轿车把他送回来的。拉三轮车的时候,有谁胆敢少付他一块钱,他能抽出刀来剁人的手。要不是他的一条腿废了,他怎么也得把施长春按在地上揍一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工厂抛弃了他,三轮车又从桥上翻了下去,他从此直不起腰来……
房东想起这些伤心事,哽咽不能成声。房东想,如果这6间房真的被不明不白地炸了,今后可怎么办?向谁去伸冤?……
房东的老伴,一个多灾多难的妇女,终于被房东的啜泣吵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近来也常常感到心慌气促,四肢酸软,听了丈夫的陈述,就更增加了大难临头的濒死感。她告诉丈夫,当年儿子遇害的时候,厂里公布下岗名单的时候,她才有过这种感觉。这么一来,老两口就别想睡觉了。他们越想越怕,不知怎么的,就把施长春的古怪举止跟国际恐怖活动联系起来了。因为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在地上挖一个洞,还把电源接到洞里去的……
施长春,还有可怜的房东夫妇,就这样在各自的担忧焦虑中熬过了漫长无援的一夜。
第二天,简直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笼罩在北京上空的冬日阴霾突然散去,北风静止,连冻成冰块的积雪也悄悄地融化。可是,有什么用呢?施长春的厄运就是在那个貌似春天要到来的早上降临的。
那个早上,房东夫妇起得比平时稍晚一些,因为昨夜商量得很晚。当他们开门出来的时候,发现施长春也起床了。施长春平时起得很晚,不到中午不起床,可今天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呢?他们装着在院子里生煤炉,眼睛却观察着施长春房内的动静。
房东夫妇的奇怪眼神,当然也引起了施长春的注意。他是一个敏感且富于幻想的人,从房东夫妇的眼神里,他竟然看到了“攫取”的光。也就是说,他想到了他们很有可能要窃取他的蛋,然后煮了吃。他又想到房东吃毛蛋时的幸福表情,心不仅为之战栗。
施长春想来想去,最后才决定把蛋捆在肚子上。首先,为了蛋的安全,他必须把蛋带在身上。其次,温度是孵化最重要的条件,他不能随便找个塑料袋提着,他要用体温继续孵化蛋。他于是拉上窗帘,将蛋小心翼翼地抱出,试着将蛋捆在毛衣里。没想到的是,这样做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他是这样瘦,肚子瘪瘪的,蛋贴着肚脐不但没有使他行动不便,反而使他显得身材挺拔。他真后悔以前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不然,房东就不会从电表的飞转上发现他在偷偷地孵蛋。
施长春套上羽绒服就出了门。此时,大概9点多钟。院子里只有房东一个人,正用敌视的眼神盯住施长春。施长春根本不知道刚才躲在房里捆蛋的时候,房东就趴在门缝上偷看。房东同样不知道施长春捆的是一颗蛋。他刚才看见施长春从洞里抱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就以为是一颗炸弹(就像他预想的那样),吓得简直要瘫在地上,幸好他的那条假腿感知不到恐慌,才支撑他回到自己屋里。此时,他的老伴正奔跑在报案的路途上。
可施长春一点都不知道,他急匆匆地逃脱房东的盯视,走到胡同时,一身轻松。他真想跑上两步,一是想释放一下战胜房东的喜悦,二是想试试腰里捆着蛋还能不能跑。结果,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房东一吼嗓子,帮他实现了这个隐蔽的愿望。
“快!快!快抓住他!快抓住他啊……小……小偷!……”
房东本来想喊“人体炸弹”的,怕那样喊别人不敢冲上去,他才临时决定这么喊。果真,小胡同里的老哥们听到他的叫唤,都追了出来。施长春不想跑也不行了,他就拼命地跑,可是他多么想停下来,跟追他的人说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怕一旦停下来,蛋的安全就彻底完了,谁知道这些追他的人会不会扑上来抢他的蛋……
他就这样跑,从胡同跑到了大街上,灾难的突然降临,就这样让他成了逃犯……当他毫不容易逃脱众人的追赶,呼啸而来的警车又在他身后乌拉乌拉直响……他终于无路可逃,被逼到了景山河的八角桥上。
八角桥立刻被警察封锁了。桥的两头聚集着滞留的车辆与围观的观众。他们因为过不了桥而骂骂咧咧。警察一面做疏散工作,一面酝酿重大的决策。因为据举报者透露,这个外省青年腰里捆着炸弹。他们虽然暂时还没摸透这家伙是想上演自杀秀,还是要搞恐怖活动,但不管何种情况,他们都要设法制止。
此时,他们正非常谨慎地、一步一步地靠近这个恐怖分子(他们最终认定他是恐怖分子);警车上的高音喇叭,则反复吼着“解开炸弹,赤膊投降”之类的警告……
可怜施长春到这时才终于明白,这前后持续半个多小时的围追堵截,原来是一场误会!他只好从高高的桥栏上跳下来了,为了表示自己身上没有炸弹,他举起了双手,就像电影中投降的样子。他想象这样子一定很滑稽,忍不住笑了。
“这简直太像小说里的情节了!”施长春甚至这样想。
可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并没有轻易上当,因为他们担心恐怖分子会等他们靠得再近一些再引爆身上的炸弹。到那时,不但桥被炸毁,自己还要跟着倒霉。所以他们要求施长春赶快解下炸弹,将它放在原地,然后赤膊走开5步,面朝地趴伏投降。
施长春没想到“投降”还这么罗嗦,心里有些不舒畅,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行人车辆过桥,只好脱下羽绒服,解开腰带,将蛋从毛衣里掏了出来。
可是,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就连老天爷都不可能知道,是因为桥上风大,冷,还是怀中的蛋突然见到了刺眼的阳光,感到害怕……总之,施长春分明感到手中的蛋连着战抖了两下!施长春愣住了……
“对,是蛋,是我的蛋动了一下!”
意想不到的惊喜,好比一阵电流穿过施长春的身体,施长春一时兴奋,根本不去考虑这战抖会不会是他自己脱衣服受了凉——比如是他自己冷得打了一个哆嗦——造成的错觉,他完全被一种类似母爱或者父爱的情感冲昏了头脑,他抱着他的蛋,跑了起来。
“我的蛋,我的蛋,它有生命了!我……我成功了!……”
施长春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波澜,此时,他的感受太复杂了,他就像发疯了一般,辛酸与幸福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然而,他那号啕狂奔的样子太可怕了,持枪的警察看见他不顾死活地冲了过来,不由得怀疑他怀里抱着的真是一颗炸弹,而他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叫喊,更使他坚信这是恐怖分子启动自杀式爆炸时的口号……
于是,他的经验告诉他,他必须要赶在这个外省青年拉响炸弹之前,朝他蹦蹦跳跳的脚踝开上一枪。
于是,他就真的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