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量与质量上,牧民选择了“宁缺毋滥”。这种说法有点儿像大企业里挑选那些高职位的员工,虽然牧民也都不是大企业家或者精明的商人,但他们在长久以来的草原生活上,却知道如何保持一个物种的天性。不管是獒也好,狼也罢,或者是兔子、老鼠,这些都需要一个进化的过程,不断地优化,去粗存精,所有的物种才能一天比一天更适应这个复杂的生存环境。动物们都如此,自诩为高等智能生物的人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并运用在自身的发展进化上,自我节制,自我约束,自我淘汏,自我进化……格桑喘了一口粗气,高兴地喊起来:“哎,终于又生下一只!”
我豁然惊醒,急忙去看,大黑终于顺利地生下了最后一只小獒,是只母的,像第一只小獒一样,全身黑色,长着四个黄色的小爪子,肉乎乎的,憨态可掬,我实在忍不住想抱一抱。多吉大叔适时地制止了我,说:“现在还不行,刚生下来,大黑会护崽,就这样看看吧,等过两天给你抱。”
格桑一边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袖乱蹦乱跳,一边催着他阿爸和我给四只小獒取名字。多吉大叔笑了笑,说:“还是让肖兵取吧,肖兵可比我们这些老牧民有文化。”
对于多吉大叔的这句话,我感到惭愧。没错,我是读过书,当年考清华,仅以两分之差落榜,后来才去当了兵,受过特种训练,加入过维和部队,文化是不少,见识也不差,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多吉大叔面前,所懂的知识竟是那样贫乏。我红着脸,坚持让多吉大叔取名字,格桑就推了我一把,说:“阿爸让你取名字呢!快取,快取,汉族人取的名字一定都很好听,就当是给大黑留个纪念啦,等你以后走了,咱们念着这些名字,就能想起你来呢!”我说:“好吧,让我想想。”
獒是一种尊贵的动物,我要给这四只小獒取四个最尊贵的名字。我挖空心思地想了又想,忽然脑子里一亮,说:“你们看,这四个名字好不好,老大叫太子,老二叫王子,老三就叫公主,老四就是格格,哈哈……”
格桑很高兴,指着大黑说:“那大黑就是皇后啦!”我纠正格桑的错误,说:“不是皇后,是女王,獒族的女王,大草原的王!”
多吉大叔呵呵地笑着,看见我这么喜欢四只小獒,他心里也很欢喜。大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长长地出了口气,安分地躺下来,接受我们的安慰。我知道母狗一旦生了小狗,就不会容忍别人再把手伸进它的狗窝里,即便是自己的主人那样做,母狗也会表现出一些不安和不耐烦,但獒却不会。獒自信自尊,而且对自己的主人毫无保留地信任,虽然我并不是大黑的主人,但大黑和我在共同度过了生死考验之后,也建立起了一份超越主仆情谊的关系。
大黑容忍我去抚摸她的头,却不放心自己的四个小宝贝,有些担心地用爪子护着。多吉大叔端来一盆拌好的食物,放在大黑的头边,笑着对我说:“让大黑自己待会儿吧,她也需要休息,咱们先别打扰她了。”
虽然我和格桑都还忍不住心里的喜悦之情,还想多看小獒们几眼,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我高兴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屋里屋外地来回走着。突然,我发现那只母狼从小窝里站了起来,试探性地往屋门口走了两步,见我们没有什么反应之后,就又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小步,伸长了脖子,观察屋里的动静。
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这只母狼会对四只小獒造成什么意外的伤害。母狼没有发觉到我的紧张,它还想往屋里走近一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我随手抄起了一根棍子,吓唬它。母狼见我想发飙,它吓了一跳,夹着尾巴,拖着伤重的身子,又慢慢踱回到自己的窝里,哀怨地躺下来,用嘴巴拱了拱四个饥饿的小狼崽,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丢掉了手里的木棍,虽然心里也清楚地知道狼是一种养不熟的动物,狼的凶残是天生的,但看到母狼那可怜哀怨的眼神,很委屈而无助地望着我,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当大黑受伤的时候,还有人去照顾,可这只母狼呢?如果不是碰巧撞进多吉大叔的院子里,它早就横尸荒野了。作为一只狼,我痛恨它,但作为一个母亲,我又尊敬它。先抛开狼这个称谓,仅仅作为一个危难中存活下来的母亲,这只母狼是伟大的,它受了那么重的伤,但为了肚里的孩子,仍然选择了艰难地存活下去,就算是在饥饿中,它也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孩子能吃得更饱一些。
我猜想:这只母狼试探着想进屋里去,可能是有什么意图,作为一个母亲,它可能也知道大黑已经生崽了,大黑一生下崽,就会有充足的奶水,不知道小獒吃不吃得完呢?可能自己的小宝宝也能分一点儿吧?
母狼见我丢掉了手里的棍子,又试探性地从窝里站了起来,但畏于我的威严,又不敢往前走,看起来又受气又可怜的样子。在我没有犯错误之前,我决定,我不能可怜这只狼,就决然地走回了屋里。大家都兴奋于大黑顺利生产,也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那只母狼,可怜的母狼就在窝门口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安地一直踱到天黑。
我们吃过晚饭,都兴趣高昂地围在大黑的窝前,看四只小獒爬来爬去,太子不愧是老大,还没有睁眼,就想在未来世界中占据霸主之位,它划拉着四条小短腿,在大黑的肚皮底下到处乱拱,和它的弟妹们抢奶头。好家伙,太子的力气还真不小,它野蛮地霸占了四个奶头,嘴巴里咬着一个,身子下面压着两个,还用爪子把格格刚挤到嘴边的一个奶头给摁住了。
格格在四只小獒中是最晚出生也是个头最小的一个,它抢不过自己的哥哥姐姐,受了气又没处发泄,十分委屈,赌气不吃了,爬到红地毡的另一边空地上咛咛叽叽地哼着,耍起小姐脾气来。大黑怜爱地用爪子把格格拨拉到自己肚皮下面,然后用嘴把太子拱到一边去,格格终于抢到了一个奶水丰足的奶头,咂巴咂巴地吸起来。
太子被大黑拱得翻了个跟头,叽里咕噜地从大黑肚皮上滚了下去,它也不气恼,也不发脾气,真是有本事就不怕困难多,太子再一次撑起四条小腿,向奶头阵地发起攻击。虽然大黑护住了格格,但是公主的小脑袋却被太子给死死地摁住了不放。太子抢到了一个奶头,就张着没牙的小嘴,使劲地咬。很快,王子嘴里的奶头也被太子给霸占了过去,太子这边吸一口,那边吸一口,很是得意。王子可就不像两个妹妹那样好欺负了,它主动向太子发起挑衅,两只没睁眼的小獒划拉着四条小腿,扭打在一起。
我看得饶有兴致,看着四个小家伙在闹腾,心里的幸福之感洋溢在脸上。看着四个可爱的小家伙,想象着终有一天,自己也要当爸爸时,嘴角就笑得咧开了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呀!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四个小家伙吃奶打架,小獒天生就有一种领地意识和争斗欲,我觉得这很神奇,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多吉大叔年岁大了,早早就去睡了,格桑后来也熬不住困,就趴在地毡上睡着了,只有我还大睁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看着四个可爱的小家伙。小家伙们已经吃饱了,挤在大黑肚皮下面睡觉,看着它们肉乎乎的样子,是那样娇嫩柔软,没有一点儿防御力,我那坚硬的心也在被一点一点地软化。
我忽然想起了母狼生的那四只小狼崽,那四个小家伙只比这四只小獒早出生一天,而且是早产,体质又很虚弱,并且还没有足够的奶水吃。同样都是应该被母亲疼护的小宝贝,但是,所受的待遇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爱无疆界,刚出生的小狼崽也同样没有一点儿防御力。母狼心里可能也在想:凭什么自己的宝贝就要这样冻着、饿着?
母狼一定在为自己没能喂饱自己的小宝贝们感到歉疚,已经深夜了,母狼仍然大睁着两眼,不断地向着屋里张望,它一次次地试探着走到门口,看见我瞪着它,又一次次地退了回去,嘴里低低地哼叫了两声,很委屈,像要哭了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把小狼崽拿进来,给大黑喂养?大黑肯吗?小獒长得快,四只小獒的成长需要足够的营养,可能她自己的奶水还不够,但是,如果大黑不肯喂,那么四只小狼崽肯定活不了几天。
门本来是虚掩着的,我想到这些事情,就打开了门,再次去看那只母狼的动静。母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它钻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怜爱地一遍遍舔着自己的四个小宝贝,舔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明白,母狼到底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母狼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它的孩子们诀别,我有些同情这只母狼,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的大黑不比以前,她刚生了小獒,对于陌生的气味十分排斥,如果我贸然把小狼崽拿到大黑的窝里去,极有可能被大黑一口咬死,残害这样幼小的生命,那不是等于作孽吗?我关上门,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好好地睡一觉,我往火炉里加了两块干羊粪,将火炉移到大黑的身边。
我刚睡着,就被门外的动静惊醒了,虽然声音很细微,但我还是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急忙推开门去看。
二十、残断的无线电求救信号
天还没有亮,屋外灰蒙蒙的,只有地上的雪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
我吃惊地发现,四只瘦弱的小狼崽正趴在屋门外的雪地上嗷嗷地哀叫着,它们不知何时被母狼叼到了门边,小肚皮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已经被冻得发紫,母狼不在窝里,雪地上留着一行爪印。我急忙跑出去瞧,母狼刚走没多久,拖着它那伤重的身子,所以走得不快,我看见前方远处有一个黑影在移动,一瘸一拐的,一边艰难地走着,一边不断地回头往这边看,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生离死别”这个字眼。
我知道,那个黑影就是那只可怜的母狼,虽然多吉一家救了它的命,但是却救不了它的孩子。在无情的大自然面前,母狼没有办法,只有将自己的孩子丢下,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族群。如果它的孩子们幸运,还能保住性命,也可能它还会带着自己的族群再回来寻找它们。
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四个刚出生才两天的小家伙被活活地冻死在外面,我把四只小狼崽抱在怀里,给它们取暖。四个小家伙明显地嗅出气味不同于它们的母亲,就挣扎着,努力想摆脱我的控制。
看着太子、王子它们幸福地睡在大黑怀里,太子睡着的时候嘴巴里还咬着个奶头,即使是在睡梦中,还不时地咂巴几下小嘴,我就更加可怜起怀里的四只小狼崽来。
老年人醒得早,多吉大叔被院里的动静惊醒了。他披着衣服起身来看,看见空空的狼窝和我怀里的四个小狼崽,叹了口气,点着了一袋旱烟,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抽起来。
我问多吉大叔:“怎么办?母狼走了,丢下了四只小狼崽。”
多吉大叔深深地抽了口烟,叹口气,说:“母狼也知道它养不活四个孩子,这里终究不是它待的地方,所以它才会走,去找它的族群,小狼崽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摸了摸小狼崽冰冷的身子,有两只已经冻得不行了,肚子也瘪瘪的,里面没有一点儿食物,小鼻孔里直流清水,四只瘦弱的小爪子抽筋似的抽搐着。多吉大叔咬着旱烟袋,从我怀里接过四只小狼崽,走进屋里去,说:“给大黑试试吧,看看她肯不肯养……唉,可怜……”
大黑早听出屋外的动静了,她一直半闭着小眼睛在观察我们,现在看见多吉大叔手里拿着四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走过来,本能地扭了扭身子。这四个小家伙比起自己的四个漂亮小宝贝来,那可差远了,又瘦又小,像四只灰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一点儿也上不得台面。大黑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外族的异类就有一点儿排斥,但作为一个刚成为母亲的新手,大黑对这四只可怜的小东西还是充满了慈爱和同情,她用嘴巴拱了拱自己的四个小宝贝,给四只可怜的小狼崽留出一片地方来。
多吉大叔轻轻地把四只小狼崽放到大黑的肚皮下面。小狼崽开始还有些挣扎,想跑,但是后来找到了奶头,一吸到甜美的奶水,就再也不肯放开了,把小小的爪子使劲按在大黑的肚皮上,用力地吮吸着。大黑再次闻了闻四只小狼崽的气味,有点儿排斥,她用嘴巴拱着四只小狼崽,想把它们拱开,但是又觉得小家伙们很可怜,拱了一会儿,又用爪子把它们往怀里搂,搂了一会儿,又想用嘴巴往外拱。我想:大黑现在心里一定也很犹豫,她想喂养这四个可怜的小家伙,但是,又怕自己的孩子抢不到奶水,会吃亏,心里就很矛盾,但是她一直没有去伤害四只小狼崽,真是难为这个年轻的母亲了。
四只小狼崽拼命地抢奶头,有一种好像现在不吃饱以后就再也没得吃了的感觉,仿佛吃饱之后的第二天就会是世界末日,它们拼命地吸啊,抢啊,惊醒了另外四只小獒。
首先被惊醒的是太子。太子嗅出了窝里的异类气味,它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地头上钻进四只小狼崽子,它拼命地挤到大黑肚皮下面,迈着四条粗壮的小腿,使劲地往大黑肚皮上面爬,然后用爪子把四只小狼崽小小的脑袋使劲往下摁,强迫它们把嘴巴里的奶头吐出来。
王子也醒了,白天还和太子打架的它现在也加入了太子的队伍,兄弟俩合力一起把四只小狼崽驱逐到红地毡另一边的空地上,然后两个小家伙开始给自己分配奶头,即使不吃,也要叼在嘴巴里咬着。
公主很霸道,仍然冲到四只小狼崽的群里,和四只瘦弱的小狼崽扭打,用自己胖乎乎的身子把小狼崽使劲往外挤,有两只更瘦些的小狼崽竟然被它挤得掉出红地毡,滚到冰冷的地面上。
格格很娇气,也比较懒,吃饱了就贪睡,被闹醒之后,张着肉乎乎的小嘴,打了个呵欠,趴到母亲的前腿下面,又呼呼大睡去了。
我可怜那四只失去了母亲的小家伙,多吉大叔也叹了口气,把四个小家伙拿起来,远远放到大黑屁股后面的地方,让它们借着大黑的身体取暖。很可惜,四只小狼崽都饿了两天了,虽然现在也吃了点奶水,但是因为母狼把它们扔到了门口的雪地里,它们在外面冻得时间太久,有两只没挨到天亮,就死掉了。还有一只是在天亮的时候,被太子和王子死死地摁住,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气。
四只小狼崽只剩下一只体格稍微强壮一点儿的,它运气好,钻到了大黑的尾巴下面,没被太子和王子它们找到,保住了一条命。以后小狼崽再饿的时候,我们就得先把四只小獒移开,等小狼崽吃饱之后,就要马上把它拿走,放到另一个给它做的小窝里,让它自己独自待着。因为,即使大黑不咬它,四只小獒也会合力把它欺负死。
就这样,坚持了几天之后,最后一只小狼崽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因为它吃的是獒的奶水,所以体格也就越长越强壮,身上的毛色也越长越光亮了。
这几天一直没下雪,最初地上下的雪已经被风吹得很结实,院子里的雪也都被踩得硬邦邦的,半夜再一冻,就结成了冰坨子,走在上面很滑,我的平衡力还好,一直稳得住,格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好几个屁股墩。我知道多吉大叔老胳膊老腿的,怕他万一有个闪失,摔坏了那可不好办,就是去医院现在都找不到去城里的车,冰天雪地的,人家也不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