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孤独的夜很难熬,我坐在如豆的油灯旁,忽然有个想法,虽然来的时候没有带相机,不能把大草原的美和大黑母子的影像一起带回去,但至少我还可以把自己这么久以来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当我离开大草原或者将来老去的时候,再把这些陈旧泛黄的记忆拿出来重温,那会是多么温馨的一种享受啊。
我从包里翻出一支笔和几页信纸,从我进藏的第一天写起,我想把我在西藏的点点滴滴都记下来。我想着写着,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夜。我听到屋外的风呼呼地吹,风声里伴着沙沙的声音,很轻,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丢掉手中的笔,凑到门缝前往外瞧。
外面黑乎乎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可能是我神经太紧张的缘故。我看看大黑,她很疲倦地睡着,作为一个母亲,真的很辛苦,我想起母亲养育我们四个儿女时的艰辛,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黑身心俱疲地躺着,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是很疲倦,不太想动,她也知道我一直在守着她,就抬眼看了看我,又看看门口,扇了扇小耳朵。我摸了摸大黑的头,示意她躺着休息,别乱动,然后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很黑,只有地上的雪能反射出一点儿微薄的光线,我努力睁大眼睛往四周瞧,倾听耳中搜集到的声音——沙沙的,像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蹑手蹑脚地踩在黑暗中的雪地上。我也蹑手蹑脚地,像做贼一样,悄悄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靠近,声音是从扎西木大叔家屋后传来的,我悄悄地绕到屋角,探头往后面一瞧。一只身形巨大的狼正窝在扎西木大叔家的屋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想蹿到前院去,又不大敢。这只狼可能是发现多吉家还有点儿灯光,又畏于大黑的利齿,所以没敢过去。我发现这只大狼有点儿眼熟,按今天多吉大叔的说法,这只狼应该就是那群从边境迁过来的其中一只,狼的后尾巴梢好像短了一大截,齐展展的,好像被什么剪断了一样。
狼也发现了我,扭头和我对视,我们相距不过七八米远,借着从窗口透出的微微的光线,我看得清这只狼的凶恶的脸,立即想起了在大林子里下令围攻我们的头狼。没错,这就是那只头狼!头狼也看得清我的面孔,狼是有记忆的,理解人类,也懂人言。我怀疑,这群狼一定是盯住了我们,头狼更是想为它死去的五个同伴报仇。
我以为头狼会凶恶地向我猛扑过来,立即攥紧了拳头,准备一场厮杀。等了许久,很奇怪,头狼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只是恶狠狠地与我对视,却没有一点儿要攻击我的意思。我猛然想起,狼都是集群行动的,头狼一般只担负一个狼群的指挥官工作,绝不会单枪匹马地自己行动,如果头狼也有落单的时候,那就只能有一个说法:头狼被狼群抛弃了,或者说是被更强的头领给驱逐了。
这只头狼在大林子里与大黑的一场恶战,令它丧失了一截尾巴,其实断一点尾巴,也并不能抹灭它作为一个狼群指挥家的才能,但是,狼是一种对集团能力要求很严格的族群,头狼虽然是狼群的领袖,但也更容易成为族中成员的众矢之的。很明显,这只头狼不再是一群狼的领导者,而是一个落魄的孤家寡人,或者,它在被迫离开自己的狼群时,极有可能被新头领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作为一个曾经的狼王,它怎么会轻易地就离开呢?这只狼绝对有伤,我很肯定自己的想法,就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观察,的确,这只狼的毛很蓬松,一根根地立着,咧开的大嘴中喷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脖子下面到肚腹的一段地方还有血。
开始的时候,这只狼一直趴在雪地上,就没有瞧清,现在它移动了一下身子,我很容易就发现,它身下的雪地都被血给染红,它的小肚子很空瘪,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吃的了。头狼一旦被狼群驱逐,下场其实很惨,自己的族群不接受它,经过别的狼群领地时,还要被别的狼追着咬。这附近的山头应该差不多都被狼瓜分完毕,这只可怜的狼没有地方去,在经过多场拼杀之后,只好逃到了人类的领地上。虽然这只狼曾经想过要吞下我和格桑的肉,但现在看起来,它已经完全没有这个能力了,可我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如果它不是来报仇的,那么就是饿了,想来打点儿家食吃。
受伤的狼突然猛地冲我龇开了齿,把两个肩骨高高地耸起,做出了准备扑跃的姿势。我扭头一看,大黑不知何时竟然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两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只狼。看得出来,大黑对这只狼有着一种深切的仇恨,她的两只小眼睛闪着冷漠而且凶恶的光,慢慢地龇开了自己的牙齿,把肩背耸了一耸。
在我的印象中,对这样一只受了重伤的落单的狼,大黑是不会主动进行攻击的,但这次却是个例外,那只狼还没有来得及发动攻击,大黑就抢先扑了上去,她的速度快如闪电,一扑上去,就张嘴向狼的咽喉咬去。不愧是曾经的狼王,头狼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在受到攻击的时候,第一个先保护自己的咽喉部位,它就地一滚,向旁边翻过去,大黑一口咬住了它的后脖子颈骨,正要合拢牙齿。
“大黑!”一声断喝,声音不高,却清晰而且严厉,多吉大叔披着衣服走了过来,他是被狼示威时的低吼声惊醒的。扎西木家也被狼的动静惊醒了,因为两家圈里的羊都有些骚动。
“发生了什么事?哎呀,有狼!”扎西木大叔叫喊着,他一从屋角处转过来,发现大黑的嘴巴里咬着只狼,就立即随手操了个木棍过来,要打那只狼。
“先别打!”多吉大叔让扎西木大叔住手,又呼喊大黑放开那只狼。大黑第一次拒绝了多吉大叔的命令,她说什么也不肯松开嘴巴,喉咙里发出悻悻的不满的声音。
那只狼虽然没被大黑咬住前面的咽喉要位,但是后脖子颈骨却被大黑的利齿死死地卡住,只要它稍微动一下,脖子就要断掉,一样会送命。狼不敢动,大黑也没有动,互相僵持着。
多吉大叔再次呼喝大黑,命令她松开嘴巴,大黑还是不肯,我觉察出大黑有点儿不太正常,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格桑也跑出来了,我就叫格桑来辨认。格桑只瞧了一眼,就惊叫起来:“天啊,这就是袭击我们村子的那群狼,我认得它,断了截尾巴的!”
扎西木大叔这时才仔细去瞧那只狼,又叫老婆点了盏灯来细看,灯光在雪地上反射出一圈圈明亮的光线。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不是本地的狼,很强壮,看起来也更凶野,即使满身重伤,也一样令人感到恐怖。
“格桑,你确认这只就是袭击村子的那些狼中的吗?”多吉大叔再次确认,格桑点头,扎西木夫妇也表示赞同。
多吉大叔上前去,亲自拉开了大黑,在主人的亲自拉扯下,大黑终于缓缓松开了口,带着满脸的仇恨。我知道大黑是因为格格的丢失,才会痛恨这只狼,没准这只狼就是最初劫持格格的筹划者。扎西木大叔举起木棍就要打那只狼,他下手也够狠,瞧准狼的脑袋死命地敲了下去,却被多吉大叔一把攥住了。扎西木大叔一愣,问:“干吗?不准杀狼?!”多吉大叔叹了口气,说:“小獒被狼叼走了一只,还指望这只狼带我们去找呢!”
我这时才明白多吉大叔的用意,但我不相信狼会这么听话,虽然那只狼现在畏于大黑的威猛,趴在雪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是凶残冷酷的本性还在,它会听从人类的指使?
扎西木大叔一直想要一只小獒回去,他们家也知道格格被狼叼走的事,因为还指望着多吉家能给自己分一只小獒,所以就只好同意了多吉大叔的建议。
多吉大叔使劲扯住低声咆哮的大黑,大黑对这只狼表现得越激烈,就越证明这只狼和格格的丢失有着莫大的关联。我开始同意多吉大叔的提议,准备把这只受伤的老狼捉回去。老马识路,老狼识言。再说,狼本来就懂一部分人类的语言,这只深富经验的老狼就更能明白我们的意图,它可能也听懂了我们的话,我准备去捉它的时候,它竟然没有反抗。当我捉那只狼的时候,那受伤的老狼还是有一点儿恐惧,它也明白,一旦落入人类的手中,它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它在一个劲儿地发抖,四条腿打哆嗦。我用左手攥住狼的四只爪子,右手捏紧了狼嘴,把老狼肚皮朝上翻了过来,这才发现,这只狼之所以没有反抗的力气,是因为它肚子下面的一个洞。
这个洞是被同类的狼给撕开的,呈一条裂缝状,寸余长,里面的一小截肠子都露了出来。后腿部位的肉被抓咬得稀烂,颈背后的毛也被扯得秃秃拉拉的。我怕牵动老狼的伤处,担心它一命呜呼了,就叫格桑帮忙托着它的身体,一起把重伤的老狼移回了院子。
大黑被多吉大叔强行牵回了屋里,屋里的小獒闻到狼的血腥味,也被惊醒了,躁动地在窝里乱爬,找不到危险目标之后,太子和王子竟然又扭住厮打起来,互相发泄自己幼小的攻击欲望。
看着这只落魄的狼王,我终于明白人类的那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在狼的世界中也是这样,地位越高,在被驱逐时也就有可能伤得越重。这只老狼看样子快要断气了,如果再不给它治伤,估计格格还没找回来,它就要死在半路。老狼在喘气,不知道狼之将死,其心是否也会变善?
多吉大叔拿出药膏,给老狼擦后腿上的伤。我找来针线,用酒消了下毒,给老狼缝肚子下面的伤口,为了怕老狼受痛挣扎,就事先把它的四条腿都绑了起来,嘴巴也用布条子给捆住了。
大黑气愤地站在门口看我们,嘴巴里不满地哼哼着,几次走到老狼的身边,凶野地冲老狼龇牙。老狼不敢动,也不敢哼哼,真不愧当过狼王,也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即使在针穿过肚皮的时候,它也只是抽筋似的抖了几下。老狼本来是不想接受我们的医治的,它开始还有些反抗,坚持自己生为英雄死也要做鬼雄的理念,不肯接受别人的施舍,可后来还是接受了,也许它又改变了想法,想在自己临死前再做一件轰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眼并不是只有人类才懂,在狼的一生中,报仇更是件很重要的事。狼的霸主意识很强,如果在大仇未报之前就无声地死去,对于狼来说,那是它一生的耻辱,只要有一点儿可以报仇的机会,狼就绝不会放过。我猜想:这只受尽同类屈辱的头狼可能是想和我们做一笔交易。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多吉大叔笑着问我:“怎么会想到这一点?”我说:“和狼接触多了,慢慢就理解了,换个方式想,假如我是这只被家族成员驱逐出境的狼,还被咬成这样的重伤,自己又没能力报仇,就只能借用外界的力量。人类知道互相利用,我想,狼也懂这个道理,虽然没有共同的利益点,但是大家却可以各取所需,是不?”多吉大叔点了点头,笑着说:“如果你是一只狼,那你一定是狼王。”
为了这只受伤的狼,从后半夜起,一直折腾到天亮,全家都没有一个人再睡,就连嗜睡的公主都醒了。王子竟然还从屋里爬到了门口,凑到它老妈前爪边上乱拱。我惊喜地发现,王子睁眼了,正瞪着蒙眬的小眼睛往屋外看,样子看起来有点儿傻乎乎的,我忽然想起来部队用军犬搜寻目标物的方法。其实狼的嗅觉不比狗差,何况狗就是从狼驯化来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这一点来说,狼的嗅觉应该比狗还要强。
天色放亮,我们准备了一些吃的,本来是想让老狼多休息两天才出发,但是怕时间耽搁久了,格格就没命了,极有可能,现在这个时候格格早已经被众狼分吃了。
二十六、本地狼群与入迁狼群的巅峰之战
大家都不敢确定格格是否还活着,但心里都还抱着一丝希望。我心里还抱着一种想法,那就是希望那群狼更聪明一点儿,知道用格格来做“人质”换取更多的利益,这样格格就可以暂时保命。
因为那只老狼,大黑赌气一早上没吃东西,她在生我们的气。我更坚定了这只老狼能带我们找到格格的想法,我只好一边劝大黑,一边哄她。大黑似乎也渐渐明白了我们的心意,跟我们拗了一会儿气之后,终于肯开口进食了,虽然对那只老狼还是很不满,但是却不再主动地去攻击它了。
我们吃过饭就准备出发。我带上了那支枪,装好仅存的四颗子弹,带上尖刀。多吉大叔了带了把尖刀防身,还拿了一根只有手臂长的铁叉,大黑跟我们一同出行,格桑留在家里照看小獒。出发前,我把小獒拿到老狼的鼻子下面,让它嗅了一嗅。大黑见状,护女心切,冲上去就要咬老狼。我急忙拿开小獒。老狼也吓得后退了一步,缩着肩膀发抖,抖了一会儿,扭头往院外走去。
“走,跟着老狼。”多吉大叔小声说,我们整好装备,跟住老狼。扎西木大叔竟然也跟了过来,他全身装束绑扎得紧紧的,腰里挎着刀,手里拿着个木棒,像是个猎人,又不大像个猎人,竟然表示要和我们同去。我猜想:扎西木大叔心里除了对狼的痛恨,可能他更想找回格格,他知道格格是只母獒,他自己也一直想要一只母獒,而且听说多吉大叔要把公主送给先巴一家,自然就格外心切地想把格格找回来。
同行的人太多,其实并不是件好事,气味重,反而也更容易引起狼群的警觉,万一遇到危险的时候,逃跑的概率也就更小。
多吉大叔知道扎西木一家人都是急躁性子,就说:“今天只是跟着去看看,先找到狼窝,打探下情况再说。如果狼太多,形势不允许的话,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如果人去得太多,反而不好,危险更大。”
扎西木大叔坚持要去,多吉大叔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嘱咐他到了那里之后,千万别出声,跟在我们身后走,扎西木大叔欣然同意。老狼见我们很久没跟来,就站在前面,回头等我们。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问多吉大叔:“万一老狼把我们引进了狼群的包围圈,那么办?”多吉大叔笑了笑,说:“你的担忧也合情理,但是,这是个无家可归的老狼,它伤成这个样子,没有哪个狼群会接受它。你别忘了,它曾经可是个狼王,再说,狼的自尊心不比人差,人类又不是它们最大的敌人,它们最大的敌人就是它们自己,半数以上的狼其实是死于互相残害!老狼现在除了饥饿就是仇恨,还希望我们去帮它报仇,大仇没报之前,它可不希望我们死,跟着它走吧,会有发现的。”
老狼可能听懂了我们的话,有点儿像狗似的摇了摇尾巴,站在前面等我们,尤其是看到大黑走在我们前面的时候,老狼就更不敢轻举妄动,它知道大黑能帮它很大的忙,就想向大黑示好,但大黑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