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才终于听明白,吴凯根本就没听错,也没理会错,他是故意在和我打岔,他就是不想离开,不想离开可可西里,也不想离开“暴风”。何涛劝吴凯,说:“老吴,你这是何苦呢?你的眼睛都快瞎了,你看看你自己,切个菜吧,鼻子都要贴到刀把上去了。”
吴凯生气地说:“看看,现在嫌我没用了,是吧?我跟你说,啥叫慢工出细活,你懂不懂?”我刚想张嘴再劝吴凯几句,吴凯发了火,举起手中的菜刀,迎空虚劈了两下,冲我们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再跟我啰唆,我可要拿刀砍你们了!”他说着,又虚劈了两刀,作势吓唬我们。我们当然不会被这两下子给吓住,只是看吴凯真的生了气,无奈之下,就退了出来。
饭桌上,吴凯不和我们说话,只要一看我们有要劝他的意思,就马上用筷子敲着菜盆说:“吃饭,吃饭,要放屁滚屋外放去!”
晚饭后,吴凯在厨房里收拾餐具,我帮他去小河边上提水,吴凯不理我,背过身去,弯下腰打水,把个屁股对着我。为了逗他说话,我笑着说:“吴凯,你咋跟我养过的那只獒一样呢?一不高兴的时候,就把个屁股对着我的脸。”
吴凯只好转过身来,说:“我哪儿有不高兴,这不是弯腰打水吗?谁弯腰的时候不撅屁股,你弯一个我看看!”
我看他肯和我说话了,心里很是高兴,就想趁热打铁,说:“吴凯,我……”
话还没说出来,吴凯就挥手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不用劝了,再劝也没用。我跟你说,肖兵,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可可西里,更不要说只是瞎了双眼睛。何况现在还没瞎,就是瞎了我也要留在这儿,我看不见你们打盗猎的人,但我可以听,我的耳朵还没聋,我听得到枪声。”
我不明白,吴凯为什么对可可西里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我疑惑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是个不太会和别人争辩的人,往往在紧要关头,会口吃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满心头的疑惑。
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他的眉头慢慢地笼上了一层忧伤。吴凯放下手中的水桶,在河边的石滩上坐下来,听着小河流水的声音,他缓缓地说:“我老婆是难产死的,孩子也没生下来。医生说只能保一个,到最后,一个也没保住。还是剖宫产,大出血,止不住,孩子取出来的时候,已经闷死了……”
我没说话。我虽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知道这件事对吴凯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一个满心欢喜等待着要做爸爸的老兵,却在幸福洋溢的那一刻突然遭遇这样的噩运,再坚强的人也会心碎,但这些和留在可可西里又有什么关系?
吴凯知道我心头的疑问,他伸出手,抹了下眼角的泪—男人的眼泪,说:“我来可可西里时,‘暴风’只有木萨、周青和我三个人。有一次我们追一伙盗猎的,追到月亮湖,在湖边上看到许多母藏羚羊的尸体,肚子都被割开了,肚子里的小羊被取出来,那些无耻的人竟然连小羊的皮子也剥……血淋淋的,满地的尸体。每次我看到那样的场景,就想起……想起我老婆……孩子……”
我现在才明白,吴凯已经把那些可爱的高原精灵藏羚羊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盗猎者猎杀藏羚羊,就等于是在猎杀他的亲人,难怪他死也不肯离开可可西里。
很早以前,可可西里曾被喻为“野生动物的天堂”,而近年来,却成了“野生动物的地狱”“盗猎者的天堂”。眼看着一只又一只野生动物被杀,一群又一群可爱无辜的藏羚羊被剥皮,暴尸荒野,谁的心里会不痛?不痛的只会是盗猎者!
我没有再劝吴凯,也没有资格再去劝他。木萨和杨钦修车回来后,杨钦说他们差点儿和修车的打起来。修车的老板赚黑心钱,用最差的材料滥竽充数,等到结账的时候,钱却没少收一分,要不是因为木萨是本地人,差点儿就打起来了。
其实,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差异,是导致我们“暴风”和别的志愿者组织产生矛盾的原因之一,也是“暴风”近年来生存出现困窘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要改变这个现状,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几天之后,许小乐和何涛把车开进腹地巡山,他们发现了第一批集群北上的藏羚羊——全部是母羊,一个个挺着宽大的肚子,慢吞吞地走着。它们要沿青藏线北上,一路走一路壮大队伍。藏羚羊天性机警,体态轻盈,一听到异常声音便放蹄疾奔,即使是大着肚子的母羊,也能跑得飞快,更不容许陌生人靠近。它们刚看见何涛他们的车子远远跟过去,就一下子加快了速度,往前飞奔。
为了不影响母藏羚羊北迁,何涛他们在后面跟了一小段路,发现附近没有盗猎者的车迹后,就回来了。他们给我们说一路的见闻。我很后悔,这次没跟他们一起去。我一直都没有真真实实地见过藏羚羊,虽然有过几次远观,但只能看见几个黑点,那些藏羚羊根本不容许人类向它们靠近。
我们出发了。按原计划,深入可可西里腹地中心逗留几天,等更多的母藏羚羊集群北上后,再一路跟着它们北行,最后到达太阳湖畔,在那里搭建营地,守候藏羚羊产崽。这次出行我们作足了必要的准备,开了两辆车,只给木萨父女和黄豆留下了那辆切诺基系列的吉普车,以备不时之需。临出发的时候,阿依古丽搂着每个人的脖子告别。车子开出很远后,回头看的时候,木萨父女已经回去,只有黄豆还傻傻地站在营区外面,望着我们的车子,不舍地摇着尾巴。
车子在不平整的荒原上行驶,向可可西里腹地中心区进发。许小乐找着乐子,和何涛讲些笑话。他们俩一个开吉普,一个开大卡车,一高一低,隔着窗子搭着话,因为很空旷,又没有障碍物,只要注意脚下的路况就可以,所以即使分心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大事故。
越往可可西里中心区去,气候越糟糕,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又飘雪,风很大,路况也很不好,坑坑洼洼的。路上我们发现有人扔下的垃圾物,便跳下车去检查,发现是些空的饮料瓶,还有方便面盒子和一些塑料袋,有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些烟头。周青是个特别注意生态环保的人,每次一发现草原上的垃圾物,就会停下车,亲自下车把垃圾一个一个地捡起来带上车,准备回去的时候再扔掉。
我发现一个空的饮料瓶底上打着的生产日期,竟然是4月份,距离现在的5月底6月初也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生活垃圾肯定是盗猎者留下的,他们一定刚进可可西里还没几天,我们追得快的话,没准儿就能追上。我们的车子在附近转了两圈,找到了几条车轮印,看样子,盗猎者来了好几辆车,人很多。如果算得没错,他们应该有三辆大卡车,四五辆草原吉普,人数远远超过我们,子弹储备量在两万发左右。
“这些人知道母藏羚羊已经集群,而且又大着肚子,好打。现在正是盗猎的黄金季节,所以会有这么大的队伍进山。”马帅擦着枪说。
我忽然想起了丹巴,问周青:“你说,丹巴会不会和这伙人在一起?”
周青摇了摇头,她想了一想,又补充说:“暂时不能确定。像丹巴那么狡猾的人,即使和这伙人在一起,他也不会直接露面,他只负责收羊皮,开枪的另有其人。”
“可丹巴也算罪魁祸首!”我说。
“嗯!”周青点点头,她透过挡风玻璃,望了望前面,前方一片苍茫,风把地上的沙土吹起来,在半空中翻卷着,远处的景致变得模模糊糊,她说,“我们可都没见过丹巴长什么样,就是追上了那伙盗猎者,大家也还是小心为是,现在盗猎者可不是一般的狡猾。”
突然,许小乐猛地一踩刹车,车屁股使劲一颠,我的头就撞到了吉普车的车顶上,吴凯也被颠了一下,他捂着头喊:“什么事?”
何涛也几乎同时刹了车,把头伸出窗子来,说:“瞧见没,前面有一群孕妇!”
吴凯说:“是藏羚羊吧?都怀崽子了。”
我很惊喜,把头伸出车窗去,向外观望。左侧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一片黑点正在缓缓地移动着。黑点慢慢地越移越近,现出一片淡黄色,过了一会儿我就分得清个体了。的确是一大群母藏羚羊,一只只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缓缓前行。
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藏羚羊,心里兴奋得无以言表。藏羚羊的确是一种可爱的动物,全身的毛都非常厚,看起来毛茸茸的,又露出一脸的可爱和单纯,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善良的、毫无心机的动物,很想去亲近它们。而事实上,很久以前的藏羚羊也是能被人类接近的,在那个盗猎还没有盛行的年代,可爱的藏羚羊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它们不惧怕人类,也愿意和人类接触。
自从可可西里响起了第一声枪响后,胆小单纯的藏羚羊就开始慢慢地与人类疏远了,再由疏远到恐惧,现在,只要一发觉附近有人类存在,它们就会撒开四蹄,拼命狂奔,见人类如见瘟神。这是最让我痛心的地方,我很想自己可以自然地融入藏羚羊的羊群,而藏羚羊也不惧怕我,在我的身边环绕,或者会好奇地来嗅一嗅我的衣服,拱一拱我的手。可这永远也不可能了,只能是我脑海中的一种想象。
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喷嚏,我们被藏羚羊发现了,胆小的藏羚羊听到了人类的声音,像是听到了可怕的枪声一样,挺着个沉重的大肚子,惊恐地往前狂奔。飞奔的四蹄把高原荒漠上的黄土踢飞到半空,一路往前延伸,形成一道浓浓的尘雾。
“真可怜啊!这些藏羚羊简直成了惊弓之鸟,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领地,我们这些人类才是应该被驱逐的!”周青说,她心痛地捂着自己的额头,眉头紧锁。这样的场景不光令周青感到难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是感同身受。在可可西里,本是外来户的人类占领了野生动物的生存领地,但人类不仅没有觉得愧疚,反而还要把这些可怜的野生动物赶尽杀绝,这是多么不知廉耻的行径!
我从来没见过一种动物对人类怀着如此大的警觉,在藏羚羊的眼中,人类就是刽子手、恶魔、地狱的招魂使,只要一察觉到有人类,它们就会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惊恐,绝望,狂奔而逃!我咬着牙,说:“这是人类一手造成的,人类在藏羚羊的眼中,就是恶魔、刽子手。”
吴凯纠正我的话,说:“我们不是,盗猎的人才是。”
马帅冷笑了一下,说:“藏羚羊可分不清谁是盗猎者谁又不是。它们只知道,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食肉的野兽,而是两条腿的人。”
何涛从大卡车的车窗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冲吉普车里喊:“周青,你说,咱们人类进化到现在,吃饱穿暖不就行了,围那披肩干啥?有啥好看?纯粹是多此一举,奢侈的玩意儿!”
周青不说话,也没人回答,大家心里都清楚,沙图仕披肩实质上就是一种无聊的奢侈品,因为珍贵和不同寻常,它才成了上流社会贵族身份的一种象征,所谓的披肩已经失去了它本身存在的意义。在丑陋的虚荣和浮华背后,是血淋淋的尸体。
那群母藏羚羊已经逃得不见踪影,我们把车子开近一点儿,看见黄土地上被踏出一个个杂乱的蹄印。风不停地吹,把藏羚羊的蹄印吹开抹平,却不能抹去我们每个人心头的哀伤。
车子进入可可西里腹地后,一路上我们只看见了黄土和黄土上零星地生长着的一些不景气的植物。近年来人类在可可西里腹地的活动逐渐频繁,生态和植被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远处无边的黄土与宽广的天空连成一线,脚下是高低不平的地面,植被稀少得可怜。这里已不再是青色的山梁了,食草类动物可吃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少,甚至有一天,将会无草可吃。
傍晚时分,我们在一处山脚下安营扎寨,吴凯准备做饭,何涛他们过去帮忙。周青弯下腰用手抠着脚下的地面,我问她抠什么东西?她说:“你看,天气稍暖些的时候,表层的土一解冻,水分很快就被蒸发干了,土壤里保留的水分越来越少,最后就会沙化,土壤一沙化,植被当然就很难存活。”
虽然我也认同周青的观点,但没觉得现在的天气受了什么太大的影响。虽然现在白天的时候有时会让人觉得很热,但很短暂,气温很快就会降下来,冷得刺骨,半夜的时候,还会下雪。
周青看出我有点儿怀疑她的话,就继续说:“这里的风大,只要表层的土壤一解冻,水分很快就会被吹干,内地工业化的污染、汽车尾气的超标排放、大气臭氧层被破坏,诸多人为因素导致全球气温升高,北极的冰雪都在加速融化,何况是可可西里?”
事实上,周青说得没错,只是,我们这些当过兵的大老粗没有谁会像她想那么遥远。我们这几个大男人都是直性子,只是看眼前,知道盗猎者破坏了生态和植被,却没曾想过更远范围的破坏,现在经过周青这么一说,大家才豁然开朗。
其实人类所进行的破坏活动每一天都在继续,人类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一边斗志昂扬地打着标语,向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文明”高歌迈进,另一边又举着“文明的锄头”把美丽的地球掘得遍体鳞伤。
我们实在搞不清楚,人类从最远古的猿进化到现在,按理说应该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一个物种了,可为什么依然会傻到这样的地步?人们常常把“长远利益、长远发展”挂在嘴边,可为什么又会为了眼前的一点儿利益,放弃维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地球?人类既然聪明得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可以取代,那为什么就不曾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为自己挖坟掘墓,为后代子孙挖坟掘墓?
吴凯做饭,几个人给他帮忙,搞得锅碗瓢盆叮当响。气温开始下降,有点儿凉,但还不是很冷。马帅忽然跟周青要了望远镜,向四周观察。“有情况?”我凑过去问。
“嗯,看看这附近有没有盗猎的。”马帅把望远镜扣在自己的眼睛上,到处瞄着,说,“只要是人,都要吃饭。”我看了看正在做饭的吴凯,为了节省汽油,他现在做饭用的都是路上捡来的野牦牛粪便。它们早已经被晒得很干,混着干草一点就着,风把烟吹散,袅袅地飘荡在半空。我们如此,估计盗猎者也会这么干,在可可西里,每天都要开车行驶很长的路程,汽油的耗费是个大问题,只要可以节省用油,什么点子都想的出来。
我明白马帅是在观察远处的炊烟,只要有烟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往四周看了看,说:“这儿挡住了,咱们绕到山脚边上看看去。”
反正离开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周青在研究她的生态土壤植被问题,我和马帅就一边说话一边往山脚边上绕过去。马帅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话还是比较多的,因为我们两个比较聊得来,他一边走,一边和我说他过去的事情。我这才知道,原来马帅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怪不得性格会有些怪僻……我们绕过山脚,走到山背后。马帅举起望远镜瞄了一下,突然把望远镜递给我,说:“看看!”
我从望远镜里望出去,前方很远的地方仿佛有一道浅白色的烟雾缥缈地在半空回荡着。我仔细观察了两秒钟,说:“回去告诉周青,看样子人数不少,不然不会弄出这么大的烟。”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因为高原缺氧,跑回营地的时候,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听说发现有盗猎者的踪迹,所有人都二话没说就抄起枪,跳上车,准备出发。吴凯的眼睛不好,周青就安排他留下来看守营地,为了安全起见,杨钦也一起留了下来,其余的人挤上一辆吉普车,往山背后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