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点儿肉吃了,跟你们这群和尚在一起,老子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卜世仁看见了羊群,有些惊喜,小声地咕唧着。许小乐反手要打他的脸,被我一把拽住。
车子开到近前,我们跳下车,看见一对藏族夫妇正在草坡上放牧。他们看见我们,又见我们怀里都抱着枪,并不感觉到惊奇,只是疑惑地看了两眼,就转过身去。我用了几句简单的藏语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立即高兴起来,问我一个汉人,怎么也会说藏语。
我告诉他们我在藏族聚居区待过一段时间,认识一些藏族朋友,帮他们放过羊,我还说了一些有关大黑的故事。关系一下子被拉近了,他们夫妻二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说:“咱们这里用不着养獒,枪倒是得备上一支,外面冷,大家快来屋里坐吧!”
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我们把车停在外面,一起走进他们家的帐篷里休息。帐篷很宽敞,也很暖和,火盆点起来,他们又端上了牦牛酸奶,请我们吃。在一些藏族聚居区的旅游景区也有酸奶卖,却是加了糖浆冲淡酸味后的销售品,虽然清甜润口,但不算是真正的原奶。我们这次吃的酸奶真的好酸,原汁原味,纯生态绿色食品,每吃一口都酸得让人打哆嗦,但又不好拒绝主人的热情,只得憋住气,一仰脖子灌下了肚。
聊天中知道主人叫才达,我们问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放牧?”才达回答说:“不到这儿来又能到哪儿呢?咱们那儿缺水啊!人和牲口也多,肥美一点儿的草场早被人占了,剩下的就是快要枯死的,养不活这些牛羊,咱们只好迁移到这里来放牧,这儿人少,竞争也少啊!”
周青试图向他们灌输一些她的生态理论,笑着说:“可是,这里的牛羊多了,野生动物可吃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少。咱们现在要保护野生动物,让它们能迅速地繁殖,不至于灭种,可是吃的东西不够,它们又怎么存活?”
才达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说:“咱们人都快养不活了,还能管那些动物?唉……”深深的叹息声像针一样扎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坎儿上。后来才达告诉我们,在可可西里,很多地方都有人放牧,而且越来越往内部去,就连以前不曾住过人的中心地区都有大量的牧民迁入了。实在是没办法,都是为了生存啊!不然,谁愿意拖家带口走那么远呢?
临分别,才达一家送给我们一些风干的牛肉和羊肉,我们委婉地谢绝了。才达家的生活也不能算是富裕,一年到头的所得也就刚好够维持一家人的吃用,我们车上还有备的食物,不好意思也不能再去接受他们的馈赠。为此,卜世仁很是气愤,一路上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许小乐被他嘀咕得烦了,从驾驶座上反过头来,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我们的耳朵根才终于清静下来。
车子赶路,比藏羚羊步行迁移要快了许多,而且藏羚羊并不是全天候赶路,它们也要停下来吃草休息,在一些靠近青藏公路或是青藏铁路的地方,因为汽车、人流或是火车的原因,它们往往还要停下来等待一天或者几天,直到自己觉得安全了,才会在半夜里偷偷地穿越过去。
在我们前往太阳湖畔的路上,又遇到了“藏羚羊”队,他们是要前往卓乃湖畔追击盗猎者。太阳湖和卓乃湖之间还相距很长一段距离,我们在半路上共行了一段路,后来分手各自前行。听说才嘎次仁上次抓的卜世仁雇来的那些盗猎工人,被送交了管理局,一些枪手被收监,剥皮手被罚了很多钱。听说还放了一些人,二傻子因为傻,据说也在被释放的那一批人之内。卜世仁听得冷笑,咕唧着说:“他傻个屁!猴都没他精!”
我有种预感,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会在可可西里某个地方遇到那个二傻子,他看起来傻,但就因为这种傻,才使他的所作所为更加令人难以琢磨。我们到达太阳湖畔的时候,藏羚羊群还没有到,为了不打扰藏羚羊产崽,我们就在距太阳湖畔还有两公里远的一处山坡下扎营,等候大批藏羚羊到来。
这几天,我发现湖畔的秃鹰多了起来,也听到了狼叫,似乎在山坡子上还发现了熊的踪迹。杨钦告诉我,每年一到了藏羚羊的产崽期,湖畔边上的鹰、乌鸦和其他一些野生食肉动物就会多起来。因为每年这个时候,许多湖畔边上都会出现大批被盗猎者剥去皮的藏羚羊尸体,有些刚生下来的小羊,失去了母亲,就会被秃鹰们活活吃掉。虽然每年这时保护站都会派出巡山员进驻湖畔边,但盗猎者的枪声还是会不断地响起来,志愿者人手有限,又受到种种条件的限制,而盗猎者却太多也太疯狂!
几个队友和我聊去年他们在湖岸附近巡山时的事情时,吴凯只是静静地听,一句话也不说。去年这个时候,吴凯的视力退化得还没有这么厉害,他还可以拿着枪进行远距离射击,可现在却不行了,只能每天围着锅灶转。我明白他心里的苦和痛,却又没法安慰他,不管我说出多么沉重的字眼,也重不过他心头的那分悲伤。
我们搭建了两座大点儿的帐篷,虽然周青是女性,但因为一路上所带物资有限,不可能给她搭建一顶单人账篷,又因为夜晚气温较低,考虑到安全问题,大家晚上都是穿着衣服睡,只脱去外面的大衣,所以就几个人共住一顶。周青的床铺和我们分开得要远一些,中间隔着一条通道,卜世仁被马帅、许小乐和杨钦看押在另一座帐篷里。
晚上,何涛负责在外面守夜,吴凯已经睡得很沉。我听着帐篷外的风声,噼噼啪啪地拍打着帐篷,想着何涛正缩着脖子在巡夜就睡不着。我从被子里伸出头,看见周青斜靠着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那部海事卫星电话,眼神有点儿呆滞,就小声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周青转过头,仿佛还沉浸在某种令她难过的氛围中,有点儿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发现是我在跟她说话,她立即清醒过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像是尽量让我安心一样,然后晃了晃手中的那部电话,小声说:“话费超支,打不通了,不知道我爸在英国那边现在怎么样……”
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留在可可心里的艰难和辛酸,就安慰她说:“你是个好人,你父亲一定也是个好人,咱们中国有句老话,‘好人有好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周青苦笑了一下,随手把电话扔进了床头的一个废物箱里,然后又被子蒙住了头。我知道她根本就睡不着,她的父亲在英国还背着官司,支援“暴风”的经济来源也断了,“暴风”面临着随时解散的可能,周青心里的压力比我们还要大。她的被子在瑟瑟地抖,我听不到她的哭声,但能感觉到她在哭,我根本没法安慰她,我发现到了可可西里之后,一向善于安慰人的我,却变得口吃了,我所有的语言都已经轻得没有分量,安慰不了任何人,甚至都无法安慰自己。我转过身去,脸朝里,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在太阳湖的周边,星罗棋布地分散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白天,我们去巡山,说直白一点儿,就是巡湖。我们开着吉普车,在湖畔附近巡视,周青带上了她的相机,拍摄一些地理照片。为了要节省资源,我们没有带发电机,因为它的耗油量很大,晚上短时间的照明,我们用的是煤油灯或者是野牦牛粪点的火盆,周青的笔记本电脑仅有的两块电池,也要省着用。
巡山的时候,暂时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周青建议把车子再开远一点儿。现在盗猎者可精明了,知道有巡山队在湖畔附近,一般都不会离湖泊太近,而是在藏羚羊前往湖泊的半路上就开枪猎杀,等到巡山队赶到的时候,只剩下大片剥了皮的藏羚羊尸体。
周青的话没错,当天下午,我们将车开到月亮湖附近时,在距湖泊大约三公里远的土坳子里,发现了一堆藏羚羊的尸体。这批藏羚羊应该是最早到达月亮湖的一群,大约六七十只,皮子已经被剥掉,只剩下光溜溜的躯干。看着那些被刀子割开的圆滚滚的大肚子,内脏和胎盘还有小藏羚羊的尸体拖拉在外面,我恶心得想吐——为盗猎者干下的这些龌龊事感到恶心。
远处的天与地连成一线,一群秃鹰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分食尸体上的腐肉;一群乌鸦在尸体上跳来跳去,从秃鹰的嘴下抢食;熊也来了,它可能是饿了很久,咬住一头藏羚羊的尸体,拖出去很远。我想,现在这个时候狼可能还不会出现,它们大多晚上才会出来觅食,那些藏羚羊的尸体上还留有明显的被狼撕咬过的痕迹。
就是这一批藏羚羊的尸体将周边许多饥饿的野生食肉动物都吸引了过来,很快,“天然自助餐厅”便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大批的藏羚羊还没有赶到,盗猎者也还没有露头,他们藏得很严密,我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几天后,我们巡山之后返回营地时正是凌晨,发现吴凯、杨钦押着卜世仁不知去了哪里,大卡车停在很远的地方,我们的两座帐篷都被拆散了,里面所有能砸的物品被砸得稀巴烂,砸不烂的就滚得满地都是。
他们从望远镜里发现我们回来了,才开着大卡车回来。杨钦跳下车,没等我们问话,就气愤地嚷了起来:“妈的,我们睡到半夜,几只熊就闯进来了,掀了我们的被子,我还以为是何涛那小子,后来一看是只熊。好家伙,像座山一样杵在我面前,吓得老子尿都被憋回去了!”
吴凯把卜世仁从车里揪下来,我们一看,吴凯倒没事,卜世仁的左半边耳朵被熊咬烂了一块儿,裹着纱布。他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们哭诉着:“他奶奶的熊,老子睡到半夜,床板子就被掀翻了,耳朵上还被咬了一口。你们看,老子耳朵被吃掉了一半,补都补不上了!”
吴凯没受伤,也比较冷静,说:“动物们饿了要找吃的,我们又不能打,又不能赶,只好退出去。帐篷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它们翻了个遍,不能吃的也被翻了一遍。我们把卡车开走了,它们找不到足够的食物,就发飙,把整座帐篷都给掀了。熊刚走没一会儿,又来了一群狼,被狼又抄了一遍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们都惊得哑口无言,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动手重新修建帐篷。平时生活用的盆盆碗碗都被熊敲了个稀巴烂,被子烂了还可以裹着凑合睡,脸可以不洗,牙可以不刷,但吃饭时总不能用手抓,锅锅碗碗还是要置办的。周青只好安排杨钦开车到最近的一个镇子上去购置生活用品,剩下的人重新搭建帐篷,为了预防野生动物的袭击,我们把驻扎点又挪远了两里路,建在一处山沟子边上。
第二天晚上,我们的帐篷又被熊给抄了。来的熊是一大家子,熊爸、熊妈还有小熊,大大小小五六只,它们二话不说,就直奔帐篷而来。我们是保护野生动物的志愿者,不能打野生动物,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弃帐而逃,在外面冻了一夜后,次日重新选址,再搭帐篷。等到杨钦回来的时候,我们的临时营地已经搬到了距太阳湖畔有十公里远的地方,晚上总算是清静了些,熊不来了,狼叫也听得少了,但是对湖畔边的巡查却麻烦了一些,汽油的耗费量也比较大。
我向周青提出建议,每次去湖畔周边巡山,可以多派两个人,我们每次可以在湖畔附近巡个好几天,晚上就在车上歇宿,带足被子、吃的食物和能源。等到食物用完之后,再开车回来补充,顺便休息换人。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现在的气候虽然还是很冷,但是比起冬天来要舒服多了。晚上就睡在车上,巡山也很方便,从车窗里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情况,只是半夜睡得不舒服,有点儿遭罪。我和许小乐、杨钦一组,第一批去巡山,当时已经是6月中下旬,大批的藏羚羊都已经到了太阳湖、卓乃湖等地,等候产崽。
这几天的天气还算晴朗,虽然有时也会乌云盖顶,但是很快就会被风吹散。老天可能也在同情这些快要当妈妈的藏羚羊,它们一路千辛万苦迁移到湖畔,途中还要提心吊胆,一路躲避着盗猎者的枪弹,能赶到湖畔产崽的藏羚羊都是幸运的,而这些藏羚羊们产下的小羊,如果能够有幸存活的话,那就更应该被称为幸运儿了。
我今生第一次有幸见到这么多的藏羚羊,一个个拖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在湖畔边蹒跚而行,啃食着荒漠上稀疏的草皮。很快这些藏羚羊就要产崽了,我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远远地从车窗里往外看。天色暗下来,实在看不清的时候,我就抱起“九五”,从瞄准镜里继续往外瞄,同时观察着湖畔周边的风吹草动。
湖畔边的藏羚羊越聚越多,不知道什么原因,盗猎者一直没有出现。也许盗猎者就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他们在等待最好的开枪时机。
这几天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连风都平静了许多,我开始隐隐地担心起来,我担心眼前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这么多的藏羚羊聚集在湖畔产崽,盗猎者没有理由不来开几枪,可我们车上带的储备快用完了,必须得回二十多里外的营地补充能源和食物。
许小乐建议先回营地补充能源,他说:“反正也就二十里路,开快一点儿,快去快回。”
杨钦不同意,他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说总感觉附近有十几支枪管子在对着藏羚羊,只要我们的车一开走,这里就要出事。他提议再多留一天看看情况,三个人省一省,就算饿一顿也没关系,等过了今晚,明天一早再回去。
许小乐不吭声,杨钦也看着我,为了团结,我不知道该照顾谁的意见才好。看了看车上的储备,还剩下一点儿吃的和水,现在才是中午,三个人耗不到晚上,晚上车里的气温又非常低,三个人挤在一起都要不停地打哆嗦,肚子里没有食物垫底,身上的热量就会流失得更快,如果快去快回的话,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回来。为了队友的安全着想,最后,我还是赞同了许小乐的提议——三个人驱车赶回营地。
不幸的是,我们的车刚开出不到三四里路,就听到了湖畔边上传来的枪声,很密集,是冲锋枪。弹匣子泻得飞快,“嗒嗒嗒嗒嗒”地响个不停。“妈的!回去!”我气愤地骂着,许小乐急忙打了下方向盘,车子还没越过土坑,直接就掉转了车屁股,颠簸了好几下,转过头,朝着湖畔边上冲去。
在可可西里最不顺心的就是坑坑洼洼的路面,到处高一块低一块,车子开在荒原上像是在大海的峰头浪尖上漂浮,车开得太快,颠得人五脏六腑都纠缠到了一块,实在不是滋味。不知道许小乐怎么开的车,越是着急越出问题,半路上车子熄了火,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状况。杨钦急忙跳下车,照着车屁股就是一脚,车子“嘎啦”一声响,不知声音是从哪个部位传出来的。——车子竟然晃晃悠悠又能上路了。
我们还没赶到湖畔边,就感觉到了枪弹扑面而来的威力,八九支冲锋枪从不同方向对着湖畔边上的藏羚羊疯狂地倾泻着弹匣里的子弹。大群的藏羚羊被周围呼啸而来的子弹包围在数百平方米的区域内,遭受着密集扫射似的疯狂猎杀,枪弹声已经掩盖了它们悲惨的呼救声。
许小乐把车子停在湖畔一侧的土坡下,因为对方人手太多,我们不可能进行强火力的反击。我们跳出车,在一处土坑里埋伏好,然后开始寻找对方的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