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就带上吧!”马帅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但他还是答应先帮爱爱找到它的族群。我把爱爱往车上抱,让人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悲伤。
可可西里的天有着让人从未感受过的辽阔,爱爱忽然意识到我们是要带它走,它开始强烈地挣扎起来,不肯离开这个地方。
可眼下,我们自己都没有吃的东西,又拿什么来喂养爱爱?我们饿的时候还可以吃老鼠肉,爱爱吃什么?它现在还太小,从鼻孔里发出的沉闷的呼吸声证明他也无法安然入睡。
我怕弄伤了它的腿,不敢使劲抱它,它却拼命地反抗。忽然它跳出了我的怀抱,拼命地往回跑,我不知道它要跑去哪里,但是它跑到帐篷外面就站住了,说不定在那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车子缓缓地往前开,回过头来看我们,嘴里低低地叫唤着,不停地在帐篷外面徘徊。
我刚把车子停下,爱爱就冲到车门边,用它那柔软的小嘴巴不停地拱着车门。我忽然明白了,它是留恋这个地方,它离不开这个家啊!这里有它熟悉的气味,有它深刻的记忆,有它曾经最亲的人,再看看如今布满子弹眼的帐篷和空荡荡的木板床,有它的爱,有它的未来,有它所有的生命!
爱爱还在帐篷外面徘徊着,它不肯离开,不停地冲我们叫唤。我走过去,它就跑过来用头蹭我的腿,抬起头,用那双楚楚可怜的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让人觉得从心底里透出一种孤寂和悲怆。马帅把昨晚捡到的两包方便面递了一包给我,看得我心里发酸。我一伸手抱它,它就飞快地往后躲,躲一会儿,又跑出来看我,冲我叫唤,声音听起来很可怜,像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它在哭,无奈地望了望远处苍茫的天空,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泪水;它在叫,声音里充满了无辜、委屈和不幸的哀伤。
马帅叹了口气,把车子熄了火,静静地坐在车上等我们。他的心情也很低落,毕竟爱爱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可以说我们就像它的爹娘一样,给它治伤,嘴对嘴地喂食,我想这几天周青他们一定去巡过山,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马帅这个铁石心肠的大男人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又叹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爱爱发现车子急速地向它奔驰过去,这里还住着队友兄弟,开始有点儿闪躲,后来看清了是我们,反倒冲我们快速地跑过来。
我费尽了力气,才终于安抚了爱爱警惕的情绪,趁着它走过来和我亲热的机会,我抓住它,把它带上了车。我们开始向太阳湖畔前进,心里就特别地难受,一路上,爱爱仍然在不停地挣扎着,用可怜的大眼睛瞪着我,但最后,对我的信任战胜了它心中的不安和恐惧。爱爱终于安静下来,静静地偎在我怀里,它不再叫唤,而是转头看四周的山、荒原、湖泊,问:“先去哪里?”
马帅说:“在附近走走,这里是它还没有来过的地方,也是它将来生命中必定会走过的地方。
太阳湖畔静悄悄的,除了那些被剥去皮子的藏羚羊的尸体被野兽瓜分得稀巴烂,我看不见一只活着的藏羚羊。看着那些鲜红的残肉和森森白骨,爱爱吓得往我怀里躲,我摸摸它的脸,安慰它,却发现摸了满手的泪水。车子绕了个弯,那心头又会是怎样的苍凉和无助?天太大了,继续往前开。
如果不是我和马帅回来一趟,赶紧给那辆吉普加满了油。晚上我们就睡在帐篷里,遇到了它,在这样广漠荒凉的地方,孤独的爱爱熬不过多长时间,不是饿死,就是被秃鹰啄死后吃掉。
月亮湖比太阳湖要小许多,但两者距离不是太远,有小部分藏羚羊也会来这里产崽。我听到车子后面隐隐地传来藏羚羊孤独的叫声,我急忙回头看去,发现一只藏羚羊正孤零零地站在后面的荒原上,望着我们的背影叫唤。可能因为湖泊比较小,而在这里产崽的藏羚羊数量相比较来说要少一些,所以急于暴富的盗猎者都选择了较大的湖泊作为猎杀藏羚羊的据点,这使得月亮湖畔的藏羚羊生存概率大一些。
我们绕了半天,终于在月亮湖边发现了一小群正在产崽的母藏羚羊。母藏羚羊先是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刨个坑,想着两天前的晚上,把屁股对着坑里,然后进行产崽。小藏羚羊在刚生下来的最初几分钟里是站不起来的,十多分钟之后,就可以健跑如飞,基本上能与大队伍里的藏羚羊母亲们赶个齐平。
我想把爱爱送过去,但是母藏羚羊的警惕性很高,看到我们的车子后,就轰地都跑散开了,零乱的场景再一次冲入眼帘。我望望远处雪山在晨雾中缥缈的影子,过了很久,发现我们没有动静,急于产崽的母藏羚羊们才大着胆子又踱了回来。
我只好把爱爱后腿上绑着的木板条取下来,鼓励它自己走回群里去。看着刚出生的小藏羚羊挤在妈妈的肚皮下面吃奶,爱爱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又来拱我的嘴要吃的。
“是爱爱!它还活着!”我惊喜地叫起来,急忙掉转车头往回开。我把它送下车,早上的天气还很冷,往前推,它却十分惧怕地往后缩屁股,一掉头,又冲进了我怀里。我狠着心把它推出去,再次鼓励它过去,给它加劲儿,安慰它:“去吧!可可西里是属于你的!”如此重复了十多次之后,爱爱终于大着胆子往藏羚羊群走去了。它一边走,趁着第二个汽油桶还没有被打爆,一边回过头来看我们,眼睛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很哀伤,让人看得心碎。
一只刚生完小藏羚羊的新妈妈接受了爱爱,毕竟爱爱也才出生没多长时间,还很小,后腿还是有些不大利索,走到帐篷外面,走起来一拐一拐的,像个外八字,看着很可怜。那只母藏羚羊接纳它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爱爱终于吃上了新鲜的藏羚羊奶。我想,只要营养充足,爱爱的腿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和马帅悄悄地往后退,悄悄地发动了车子,缓缓地往回开。藏羚羊群听到车声,如果只剩下我或者马帅一个人,有一些骚动。我跳下车,把爱爱紧紧地抱在怀里,它亲热地用小舌头舔我的脸和嘴巴,在我的嘴巴里面找吃的,一边拱一边叫唤,走吧!”
我跳上车,把小小的身子紧紧地靠在我怀里。爱爱看见我们要抛下它独自离去,它很慌张,像个被抛弃的孤儿,着急地朝我们冲来,要跟我们走。我急忙喊马帅开快点儿,爱爱慌慌张张地在后面追,它两条后腿像打了绊子,一个跟头摔倒在地,是生还是死。想着他们往常的样子,嘴巴磕在了土坑里,但它又飞快地爬了起来,看见车子开出了很远,知道追不上我们了,就可怜地站在后面哀叫。那叫声很凄惨,叫得天边的云都碎成了一条一条。
看它如此饥饿,我猜想,在枪战发生的时候,爱爱听到了枪声,就吓跑了。藏羚羊是一种互帮互助极有爱心的野生动物,虽然爱爱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在了,但它的“阿姨们”会担负起喂养的责任,那样爱爱就可以吃到富有营养的藏羚羊乳汁,可以健康地活下来,直至长大。
我捂紧了耳朵不敢听,叫马帅开快点儿,说:“如果找不到,我们像犯了大错似的,仓皇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当身后的一切都越去越远,爱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再也听不到它哀怨的叫声时,我望着远处的山峰,眼眶一热,鼻子酸了!一只还在吃奶的羊娃子都知道念恩,盗猎者是人啊!咋就没一点儿良心呢?被他娘的狗吃了?!
我们在太阳湖畔附近没有发现周青他们的踪迹,突然,找了一圈之后,天黑时分回到营地。周青他们依然没有回来。爱爱可能是不适应方便面的那股味道,不肯吃,用嘴巴拱马帅的手背,又用身子往我身上蹭,听天由命吧!”马帅说着,蹭一会儿,又来舔我的嘴,要吃的。看来,他们确确实实是离开了,只是我有些不太明白,是什么事情如此紧急,让他们在我和马帅还没有回来时,就彻底地走了呢?
马帅晃了晃汽油桶,周边的一切既空旷又广漠,把桶底最后一点儿油加进吉普车的油箱,说:“就这么点儿了,明天开不了多远的路,再找不到周青的话,咱哥儿俩就得赶‘11路车’,你的脚……有信心不?”
我马上说:“当然有,只是……”我舔了舔嘴唇,就早上吃了块儿方便面,会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我发动了车子,现在肚子里面又饿又渴。营地附近不远处还有条浅浅的小河水,还可以喝上两口,但明天真要赶路,这一路上是没有水喝的。可可西里虽然有很多湖泊,但都是咸水湖,河流却又不是到处都有,而且因为气候的原因,我们早早地起了床,一些河床变得越来越浅,直至后来干掉,变成了黄土。
想起肚子里很饿,我转身去掏老鼠,可可西里鼠害严重,平均每平方米土地上至少也有十个老鼠洞。掏鼠洞不是难事,但要抓住机警乱窜的老鼠,就不是很容易了。在我和马帅的围追堵截之下,缓缓地沿着我们曾经走的路往太阳湖畔开去,抓到了三只老鼠,很肥大。过了藏羚羊的产崽期,差不多也就要越来越冷,老鼠们都在拼命地往身上贮存脂肪。它的两条后腿上还夹着矫形的木板条,跑起来时一蹦一蹦的,像是在跳舞,但我能明显地看出,它的腿伤已经快好了,只是他不翻身也不说话,跑起来时很有力,也很健康。
我们剥着老鼠,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许小乐,仿佛他现在就蹲在我们面前,微笑着看我们扒老鼠皮,然后笑嘻嘻地冲我和马帅说:“你俩丫的就是俩屠夫!”我心里一酸,汽油又耗光了,眼眶一阵潮热,赶紧抬头看深邃的天空,天上竟然有星光,一闪一闪的,我不知道哪一颗上面附着许小乐的英魂——正眨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当然不同意,才嘎次仁的队伍正急着追打这片湖区的盗猎者,他们哪有工夫来管这件事?当初他们就说过这只小藏羚羊是养不活的,带回去也是个死。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带着爱爱一起走。现在还是6月,有些产期较晚的藏羚羊还正聚集在各个湖畔边上产崽,发动车子,我们可以把爱爱放回到产崽的母藏羚羊群中。
马帅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连忙伸袖子抹了一下,低声说:“妈的,现在却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下雨了……”声音哽咽,我低着头,把鼠肉割成小块儿,塞进嘴里。
马帅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可可西里下的是雪、是雹子,不是雨,唉……这鼠子肥,咱俩吃一只,地太宽了,留两只晾干了,明天路上吃。”
我和马帅陷入了困境,我们实在找不到周青,我不敢想象他们已经像许小乐一样遇了难。我们决定只好先回驻地去,至少木萨和阿依古丽还在那里,还有黄豆,说不定,看能不能找到周青他们。”
我还是犹豫了一下,周青他们也正往驻地赶。可不幸的是,我们的车子没有开出多远,油就用光了,我们只好扔下车子,一路步行往南。可惜的是,它的家已经被盗猎者打得稀巴烂,它的亲人也早已被迫离开。
没有了车子,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中国第一大无人区的无边无际。放眼望去,直到地平面天与地连成一线的地方,都没有一丝人烟,和马帅陷入困境
第二天清晨,有的只是空旷、孤独和让人心里耐不住的寂寞。还好有马帅相陪,我们还可以偶尔说说话,但为了保住嘴巴里那点儿水分,一路上我们也说得越来越少了。
虽然夜里很冷,但中午的气温还是有些高。我和马帅走得冒汗,又各自背着十多斤重的枪,吃着腥臊的生鼠肉,连翻了几个身,路上没有一口水喝。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我真想跳进去,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泡个饱胀,但是湖岸边上光芒烁烁的盐花又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下来,我和马帅的嘴唇就干裂得脱了皮。晚上我们找了个土坑子躺下来休息,地为床,天为被。虽然枪声令它恐惧,但它已经把营地当成了自己的家,而我们在它的眼里就是它的亲人,它离不开亲人、离不开家,所以又回到了这里。两个人一边紧紧地挤着打哆嗦,一边想着周青他们,依然无法睡着。马帅和我一样,怀念着许小乐,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些盗猎者。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都没有剪头发,本来头发就长得有些长,现在这么风餐露宿地一折腾,头发被可可西里猛劲的风揉得一团糟,再加上满身的灰土和一脸狼狈相,我们哪儿还像志愿者,怎么办?咱们可就只有两支枪,倒像是两个逃犯或是来盗猎的家伙。几天之后,我们到了一条小河边,空旷的一片河滩,河水无情地往前流。除了我和马帅,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一只藏羚羊,连天上的秃鹰都没有一只,但就是这样的辽阔更让人觉得无比孤独和渺小。幸好我和马帅还能相依为伴,它们都一路追随着盗猎者的踪迹,赶着飞去北边了。
二十三、离别爱爱,还是个吃奶的娃子。“要不,送去‘藏羚羊’队吧?托他们转道送到保护站去。”马帅试探性地说。
为了补充身体流失的水分,免得在未来的几天里被晾成肉干,我和马帅像两只藏羚羊一样,跪在河岸边上拼命地喝水。它跑得很远,等到它自己觉得安全的时候,渺小的一个人站在这天地之间,又慢慢地踱了回来。我喝得一个劲儿打饱嗝,马帅喝到反胃,用手一按肚子,水就从喉咙里往外冒。我们俩从清清的河水里各自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说:“填填肚子,都大笑起来——下巴上的胡子茬都长出来了,邋邋遢遢的,看起来不光狼狈,还有几分猥琐。
过了河,我想起了才达一家,可到达那个地方,还要走很远的路。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第二天的下午时分,我们在一起聊天说话,天气开始变得阴冷,几分钟之后,雪花就飘落了下来,可可西里的路本来就不好走,我们又急着赶路,就不小心踩进了一片沼泽地里。天气渐冷,沼泽地在慢慢地冻结。马帅站在边上被我推了出去,没陷住,我生怕睡到半夜不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左脚却深深地踩了进去,用力拔出来的时候,还好把靴子拉了出来,但是里面已经灌满了泥浆。
天上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风无情地嘶吼着,把雪片吹打在我们的头上、脸上。
“它饿了!”马帅说,连忙把嘴巴里的方便面嚼得稀巴烂,吐在掌心里,喂给爱爱吃。我们两个冷得双手打战,我的左脚前段时间受过伤,失去了队友和朋友,中趾部位被枪弹崩烂了一小块骨头,现在一从靴子里脱出来,裹着泥浆的脚就像是塞进了冰窟,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马帅解开自己的外套,把我的左脚塞进他怀里暖着,然后帮我清理靴子里的泥浆。他浑身抖个不停,吸着鼻子,脸上青一片紫一片。我更是蜷缩得像个球。在这个时候,还有枪里剩下的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子弹。”
“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们俩除了互相帮助、互相安慰、互相取暖之外,没有任何的外援。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荒凉,无情的风雪呼号着抽打我们的脸,我心里一阵酸楚,却同时涌起一股暖意,兄弟就是兄弟啊!比什么关系都要铁、都要硬!当身边所有一切都成为虚妄的时候,也只有兄弟能与你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