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藏羚羊”队驻地的枪声
黄豆呜呜咽咽地叫着,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嘴拱了拱阿依古丽干硬的手,就像以前和小主人嬉闹一样,但阿依古丽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黄豆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它趴伏了下来,满脸的哀伤,失神的双眼里泪光闪闪,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哭泣。
我用刀子挖了个坑,把阿依古丽的尸体放进去,木萨疯了似的扑到女儿的尸体上,号啕大哭,他哭着说:“我老了,老婆死在这里,女儿死在这里,这都是我的错!你连我一起埋了吧!”他疯狂地哭着、吼着,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像野兽一样。
我一把拽住木萨的衣袖,把他从土坑里拽了出来,抓住他的双肩猛烈地晃动着:“你这样有用吗?小丽再也醒不过来了!如果小丽还活着,她也不希望看到她的父亲会是这个样子!小丽走了,可咱们还活着,咱们不能让小丽就这么白死,你是她父亲,更应该为她报仇!把那些盗猎者抓住,交给国家去审判,法律会把所有的公正都还给你!你清醒一下!老木!”
我估计,我说的话木萨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可能就听到两个字—“报仇”。木萨昏暗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这两个字提醒了他,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他沉默着,走到女儿的坑边,跪下去,慢慢地用双手扶住两边的土堆,一点一点地把土堆进了坑里。
冰冷的泥土撒进去,盖在阿依古丽瘦小的身上、脸上,也一点一点地盖住了木萨对生活所有的希望,两行老泪又顺着他的脸庞滚落下来,滴落在可可西里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这一晚,我们几乎没有休息,一直在赶路。黄豆老了,长途的奔跑之后,跟不上我们,常常要停下来休息,被我们拉得越来越远。我看木萨也累得直喘气,缺氧和不停脚地赶路让他心跳加快,我劝他停下来休息了一阵子,黄豆这才追了上来。一个老人、一只老狗,相依为命,却又都是那么固执。
天亮之后,我们在路上发现了一些吉普车的车轮印,有些是牛头的车队留下的,有些不是,我们按着车轮印找过去,发现了“藏羚羊”队的驻地。
很简单的几顶大帐篷,驻扎在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东部边界上,这些帐篷在这里搭不了多久,他们只是在六七月份藏羚羊产崽期需要大批次巡山的时候,才会在这里搭帐篷,方便巡山期间的物资供应及人员更换。过段时间,天气变得很冷时,这些帐篷就会拆走,人员会迁入附近的小镇,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再来。他们不像“暴风”,一年四季都驻扎在可可西里的腹地边界,忍饥耐苦,不但保护藏羚羊,还观察研究藏羚羊的生活习性以及它与生态环境的关系,这些都被周青整理成一整套的档案资料。她说,将来出了可可西里,这些才是能真正保护藏羚羊的法宝。
“藏羚羊”队的人发现了我们,可能是我们肮脏不堪的样子让他们起了疑心,几个人抱着枪走过来,把我们押进了帐篷里。帐篷里很多人,“藏羚羊”队的成员们像是刚从北边湖畔上回来不久,一些人说笑着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两个人正在做饭。
我看见了扎西顿珠,没想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长期在高原上生活,练就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他看了我一眼,叫那几个人把枪都放下,问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我坐下来,抹了把脸,把满头的乱发往后拢了一拢,舔舔嘴唇,两天没喝水了,嘴巴被风吹得都裂了口。扎西顿珠叫人倒了两杯热水给我们,我看见才嘎次仁不在,就问他:“你们队长哪里去了?”
扎西顿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看了我一眼,说:“出去了。”
我喝了口水,抱着热水缸子暖了暖手,没有回答他我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想了想,把牛头打劫“暴风”驻地以及小丽遇害的事告诉了他。
我的话刚说完,“藏羚羊”队的成员们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个地破口大骂起来:“操,那帮王八孙子!我们追上去,他们就跑得跟孙子一样,等你人一出去了吧,他就来抄你的驻地,妈的!”
“娘个皮!真他妈没人性!一帮子畜生……”
“狗日的!下次要是被老子抓住,老子就剥了他娘的皮垫床板!”
……
扎西顿珠一直没说话,等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才问我:“你的队友呢?”
我知道瞒不住他,但还是骗他说:“还在北边,没回来,我先回来驻地看看,打理一下。”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扎西顿珠说:“我们从北边撤回来的时候,路上碰到你们的人了,几个人扶着往外撤,有人受了伤,没吃的,也没喝的。我们队长派了两辆吉普送他们出的可可西里……”
我一听有周青的消息,急忙问:“那他们现在去了哪里?几个人?”
扎西顿珠说:“三个,我们的人把他们送到最近的小镇上后,就回来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三个?原本应该是四个人,周青、杨钦、何涛,还有吴凯。扎西顿珠说只有三个,那就是说,有一个人不是失踪了就是……我的脑子一晕,心里忽地一下就冷到了冰点,问:“哪三个?”
“两男一女,你们队长还在,都是小伤,没什么大事。”扎西顿珠看出我的紧张,就安慰我,又说,“放心吧,他们还会回来的,听你们队长说,是被盗猎的给抄了营地,那帮家伙人手多,一二十条冲锋对着扫,你们哪儿是对手?”
“后来,你们就问了周青大概方向,然后找过去,把他们老窝给端了?”我想起在山窝窝里时,牛头所说的话,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扎西顿珠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可惜,光打了些人,皮子和羊绒都没有截下来,光摘好的羊绒就有六七袋!好几千张皮子啊!几千条命!”
牛头送到丹巴那里的只有皮子,没有羊绒,我估计是被牛头私吞了,丹巴和阿尼都并不知情。牛头可能早已经偷偷摸摸地派人把几袋羊绒运出了境,他熟悉边境上的缺口通道,又怎么会甘心和阿尼、丹巴平分呢?
我告诉扎西顿珠:“牛头被端了窝点之后一直想着报复,他的车队可能就停驻在你们驻地附近,估计是看你们现在人多,所以暂时还没有动手。”
“那个鸟货敢来!老子就阉了他!”一个人骂着,旁边的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藏羚羊”队的队员一向自负,因为他们不但有一个手腕铁硬的队长,还有一个被称为“草原神鹰”的神枪手扎西顿珠,没有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就连扎西顿珠也似乎并不在意。我决定和木萨离开,但扎西顿珠一再挽留我们,我看木萨的神情很萎靡,需要休息,就只好答应下来。
晚上,才嘎次仁领着一群志愿者回来了。我告诉他牛头的事情之后,才嘎次仁大笑起来,伸手拍了下吉普车的引擎盖,回头问自己的手下:“你们怕吗?”
“不怕!他们敢来,就灭了他们!”志愿者们响亮的回答震撼着我的耳膜,我看出才嘎次仁的不屑一顾以及他手下队员们的自负情绪,心知不是好事,劝也没用,只好作罢。
晚上,才嘎次仁竟然命令手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热情地招呼我和木萨,像是故意要在我们面前显示“藏羚羊”队的所向披靡和队员们的意气风发,并且得意洋洋地向我们展示他的“丰功伟绩”。他告诉我们,上次端了牛头的老窝,他们一共打死了十三个人,打伤了二十来个,把牛头的队伍打了个满地开花,四处乱窜。他大声说道:“现在那手下败将还敢来吗?老子鸟都不鸟他!”
我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问他:“有枪的打死了几个,没枪的你们又打死了几个?”我早就问过扎西顿珠,其实上次他们端掉牛头的窝点,打死的差不多全是手上没枪的工人。那些人都是附近省份的穷苦人,只是为了让家里人都能混口饱饭吃,才出来打工挣钱。按理说,他们算是盗猎者的帮凶,但不是真正的盗猎者,只要给他们一个足以谋生的正当职业,他们完全可以转变,罪不至死啊!如果说才嘎次仁是在反盗猎,我倒觉得他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铁腕作风才更像一个刽子手。
才嘎次仁的脸像可可西里多变的天气,一下子就由晴转为阴云密布,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散了!”所有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开始收拾碗筷,撤掉饭桌。才嘎次仁走出帐篷,叫上一群志愿者,竟然开上吉普走了。
我问扎西顿珠,他们是去哪里。扎西顿珠告诉我,明天要去领导局汇报工作,他们现在是连夜去镇子上休整一下,等明天好上路。
对于才嘎次仁的强硬作风,扎西顿珠不置可否,他不赞成,也不反对。在我看来,他虽然是个神枪手,但却很中庸,可可西里艰苦而充满了矛盾的生活造就了他这副凡事都不闻不问的性格。我不喜欢他这种人,正值壮年,而思想却已垂垂老矣,不论有过多少英勇事迹,也不能算是英雄。
晚上休息在扎西顿珠安排的小帐篷里,木萨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三番五次地跑出去方便,最后一次,拉得时间很长。开始我相信他确实是拉肚子,后来发现不对劲,最后一次出去,他就没再进来。我爬起来,跑出去找他,一个志愿者告诉我,看见他是往北边去了,怀里还抱着条枪。
我本来打算等木萨睡下了,自己偷偷摸出去,到牛头的驻地看看情况,只是还没有确定牛头驻扎的地方。可看来木萨比我更了解这些盗猎者,他断定志愿者从北边撤回来了就不会再往北边去,牛头的驻地一定是扎在了靠北边的某个地方,所以竟然借口拉肚子自己一个人就偷偷地摸了过去。
我知道大事不妙,准备去追木萨,一想牛头的人都有枪,自己这么跑过去也不济事,就向扎西顿珠借枪。扎西顿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但他似乎也有一点儿不安,毕竟都是可可西里的志愿者,受着同样的苦,遭着同样的罪,又没有外界的支援,所以最后还是把他的那支老步枪借给了我。
扎西顿珠的枪有些年份了,枪托子以及扳机被磨得很光滑,虽然是老式的,没有瞄准设备,但摸在手里却感觉无比的顺手。
我没能追上木萨,半黄的草甸子上也找不到他的脚印,半夜里乌漆墨黑的,风一个劲儿地吹,纷纷扬扬的雪洒落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停了。这时,我听到旷野里忽然传来一声狗叫,是黄豆的声音。
伴着心里止不住的惊喜,我大声喊:“黄豆!”
旷野里又传来两声狗叫,这是黄豆在应和我,过了一会儿,它再次叫了两声,这时声音已经离我越来越近。当黄豆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它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情有些紧张,全身的肉都绷得紧紧的,不知它是从多远的地方跑过来的。它跑到我身边,不停地拱我的手,累得直流口水,掉转身子,示意我赶快跟它走。
黄豆是条聪明的狗,它可能一路上就跟着木萨,现在不知什么原因自己独自跑了回来。难道木萨有危险,黄豆是回来搬救兵的?
我连忙冲黄豆喊:“快,快带我去!”
黄豆立即掉转身子,拼命往前狂奔。它累坏了,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喘粗气,四条腿拉得像一条直线,在无边的旷野上纵跳前进,因为肌肉拉得太紧,它胸腔两边的肋骨明显地暴露出来,腹部猛烈地起伏着。我有点儿担心它还没跑到地方,可能就会活活累死。
终于,黄豆累得不行了,它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腾起的身子从半空跌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草甸子上。它侧躺着,四条腿在抽搐,嘴巴里往外冒白沫,一双大眼睛不甘心地死死盯着我。我虽然担心木萨的安危,但也只好停下来,摸摸黄豆的头,安慰它。
突然,黄豆猛地翻了个身,它想站起来,却没有了力气,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但它还是用尽力气抬起头,把嘴巴使劲朝一个方向指,像是告诉我某个方向。
我明白了黄豆的意思,再次摸摸它的脸,说:“放心吧!我会把你主人安全带回来的!”当我转身离开的一刹那,黄豆僵硬的脖子倒了下去,我听到它喘了口气,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想起可可西里盗猎者的无情,以及这些曾被人类瞧不起的动物们所表露出的对人类真挚的情感,我的心里一酸,立即抱紧枪,借着夜色,飞快地向黄豆告诉我的方向跑去。
我去晚了,找到牛头驻扎的地方时,牛头的队伍已经全部撤走,只留下一些生活垃圾,和搭建手工帐篷时使用过的残余废料。我在一堆垃圾物后找到了木萨,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了。
他是被盗猎者活活打死的,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上到处是血,后脑勺上有一道被硬物击伤的裂口,很大一条,颅骨都被敲碎了,那条五六式老枪也被抢走了,对于木萨这样已现老态的志愿者,盗猎者连一颗子弹都不屑于浪费。
我心痛木萨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虽然死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逃不过去的。我愤怒地捶击着地面,责骂自己没有看好木萨。大概他也知道就凭一条“五六”和两个人,在可可西里要应对一大群手执冲锋枪的盗猎者,就算是报了仇,我们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他不想让我和他一起去,才自己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木萨的死,我应该负很大一部分的责任。
我再次查看牛头等人撤走时留下的痕迹,他们不会就这样白白地撤走,说不定我从扎西顿珠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抄过去了。我心里有种预感,才嘎次仁带着部分队员一走,牛头的人今晚肯定会来,我告诉了扎西顿珠,但他没有放在心上,说不定现在双方已经打了起来。我感到不妙,来不及处理木萨的尸体,转身往回飞奔。
还没有赶到“藏羚羊”队的驻地,我就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冲锋枪在疯狂地扫射,中间夹杂着志愿者们断断续续的反击,扎西顿珠把枪借给了我,不知道他自己现在情况又如何。我跑近一段距离,借着夜色的掩护,在一处草甸后的土坑里潜伏起来,借着驻地的一点灯光,瞄准了一个疯狂扫射的盗猎者枪手。
我狠下心,扣动了扳机,枪手应声倒地,再也没爬起来。夜色中混战,谁也不会在意死了一个人,也不会注意是怎么死的,根本没人会留意到潜伏的狙击手。志愿者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阵脚,又被盗猎者的火力压制住,无法还击,情形大为不利,我来不及更换地方,又开枪打中了一个。
牛头似乎有了察觉,这家伙警觉得很,一发觉不对劲,就马上撤退。我开枪打中了后面一辆车的油箱,车上的人跳车逃生,车子忽然爆炸了,燃起巨大的火球,牛头的人在熊熊火势之中仓皇逃离。当我准备再开枪打掉牛头的车时,一扣扳机,竟然没子弹了。
志愿者们从隐蔽物后跑出来,手上拿着铁锹,铲起地上的沙土来铺盖灭火,这儿的水很紧张,那么点儿水吃都不够用,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灭火。
我没想到才打中一颗子弹,竟然引起了油箱的爆炸。我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子弹壳,闻到里面飘出的浓浓的火药味,这不是一般的制式枪支所用的子弹,而是人工自制的。扎西顿珠在里面添加了极易爆炸的烈性火药及腐蚀性物质,即使不打中头部或心脏等要害部位,打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令人致命。——“草原神鹰”的神枪手称号就是这么靠一颗颗的子弹累积下来的。
我还在捏着那颗子弹壳,闻里面飘出的火药味,仔细辨别火药的成分。扎西顿珠走了过来,他阴沉着脸,一把抢过了我怀里的枪,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子弹,扳下弹匣,一言不发,麻利地往里面压着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