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借着车头灯拍照的时候,闪光灯随着咔咔声晃着,刺痛着每个人的心,我们听到不远处的山坡后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哞叫声,像是绝望中的求救。
“还有一只没有死!”有人惊呼,我们都纷纷往山坡后跑去。
这是一只受了重伤的老公牛,借着周青微型手电的亮光,我们发现那只老公牛头上的一只牛角断了,可能是在反抗中被盗猎者开车撞断的,牛的屁股上散布着枪眼,我数了一下,共有六个枪眼,盗猎者没打中要害部位。
老公牛受了伤,两条后腿不能行走,留它下来就只有死,怎么办?带回去,差不多一吨多的体重,两辆吉普车说不定都会被它压垮。
看见我们手里都拿着枪,惊恐的野牦牛绝望地哀叫着,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它的两条前腿刚撑直,受了伤的后半身就被自己庞大的体重给压塌了下去,呯的一声跌在草地上,血从弹孔里往外冒,野牦牛身上长长的毛被鲜血打了个湿透。
天空,突然飘下了雪,现在是4月底,马上就要入5月,白天的时候还不会下雪,但夜晚气温极低的时候,偶尔也会飘一阵子雪花,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可可西里见到下雪。
下雪在可可西里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一年365天,除去偶有的一些好天气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雪,有时候天空正是阳光灿烂,突然天色一变,雪花就飘落了下来。
没等周青吩咐,杨钦开车拖了几块厚木板回来。这木板是车子被陷住的时候,拿来垫车用的。我们在木板两侧卡上了四个轮子,固定好后,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滑板。
重伤的野牦牛不知道我们会把它怎么样,瞪大的双眼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换了平时,没人敢这么面对面地去和一只野牦牛较劲,但现在,我们必须得想办法把这个受了伤的大家伙移到木板上。
两辆车子都开过来,借着车头灯的光线,我们七八个人一起使劲,把野牦牛往木板上抬。它真的很重,而且还拼命反抗。我搬着野牦牛的脖子部位,能清楚地看到它惊恐的大眼睛,它眼角浸湿的全是泪水,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那种绝望、无助、恐惧、哀伤、哭求的眼神一股脑儿地向我压了过来。
周青大声喊:“肖兵,小心它用角顶你!”
我本能地反应,一把抓住了野牦牛的一只角。它的另一只角已经从根部折断,我猜想,在它的家庭成员受到盗猎者袭击的时候,它一定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射向亲人的子弹,然后在轰然的巨响中,被庞大的卡车撞倒在地,折断了一只角。
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的野牦牛把我们也当成了盗猎者,开始拼死反抗,它使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扭动,屁股上的弹孔就往外冒血。野牦牛的力气大得惊人,我们七八个人虽然还能按住它,但却没法把它移到木板上面去。周青说:“抓它的痛处,往木板上拖,野牦牛也会护痛。”
我只好使劲抠住那只断角根处,野牦牛护痛,哀声鸣叫,我有点儿不忍心。它一直在用那种绝望哀怜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扭过头去,终于和队友们合力把它拖上了木板。为了怕它挣扎的时候掉下去,我们用绳子把它固定在木板上,两辆吉普车一起使劲,把受伤的野牦牛拖了回去。
折腾了一个晚上,天色已有些微微地放亮。野牦牛是拖回来了,但伤还必须得治,子弹头也必须得挑出来,虽然野牦牛受了伤,行动不大方便,但它那七十多厘米长的尖角要顶死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青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她有点儿担心地说:“怎么办?只有一支麻醉药。”
“暴风”备有平时的医疗用品和常用药品,但麻醉药却备的不多,因为往常队友们受点儿小伤,自己料理一下就完事,没人会去用麻醉药,一般等到要用麻醉药的时候,估计也就差不多到时候了。这仅有的一只麻醉药还是两年前剩下的,听说是木萨治伤的时候带过来的,不知道还能否起到预期的效果。
受伤的野牦牛躺在营房边临时搭起的“牛圈”里,四周围了防水布给它挡风,但它却一直没放弃挣扎,想冲出去,逃离我们的包围。它坚持不懈地用它那庞大的身子把防水布撞得哗啦啦地响,还用尖利的牛角乱挑,防水布都被挑出了好几条大口子。
没人吭声,都围在牛圈外看着,更没人敢接近它。发疯的野牦牛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一边用仇恨的目光瞪视着我们,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浪。
何涛瞪着眼睛,看着大家,说:“咋办?这牛见我们跟见了仇人似的!”
许小乐犹豫着说:“要不,先给它一棍子?打晕了再说?”
吴凯反问:“要是打错了地方,一棍子打死了咋办?你想吃牛肉,我可下不了刀子。”
许小乐照着吴凯屁股就是一脚,冤枉地喊:“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我只好说:“让我来试试吧。”
所有人都同时扭过头看我,反问:“你行吗?”大概我的年龄看起来比较小,模样又有些斯文,所以大家可能在想:“这样的人也敢和野牦牛较劲,行吗?”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不救它,它就得死。好事做到底,救人不能只救半条命,救动物也一样。我拉了拉袖子,接过周青手里的麻醉药,为了安慰大家,又说:“试试吧,我养过獒,多少懂点儿和动物沟通的技巧,大黑那么凶猛,后来我都和她成了好‘哥们儿’呢!”(注:我和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藏獒笔记》。)
周青立即提醒我,野牦牛和獒可不一样。
我说:“总得试一试,兄弟们搭把手,帮个忙。”
何涛和吴凯找来根绳子,结成个绳圈,先按我说的方法套住了野牦牛的头,稳住它那只角,使它不能轻易地顶到我,马帅和杨钦分别按住了野牦牛的四只蹄子。
麻醉药剂量不够,也没有注射器,我只能把药瓶子打烂,把药剂涂抹到伤口上,等药性慢慢渗入到肌肉组织以后,再用手挤住伤口的两边,用刀尖挑出肉里的弹头。
不知道是不是麻醉药的作用,还是因为野牦牛一直护着它脖子的要害,没有时间分心来理我,我给它挑弹头的时候,它竟然没怎么反抗。野牦牛皮粗肉厚,子弹打在它身上的时候侵彻力下降,弹头嵌入得并不是很深。
我挑完弹头,周青又给它抹上了一些止血的药,医疗条件有限,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松开它脖子上的绳套时,野牦牛依然在仇恨地瞪视着我们,没有一点儿感激的意思,而且还想用尖角顶我们。
折腾了一夜,天都大亮了,周青叫大家都去休息,但大家都已经没有睡意,只是坐在营房前的空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吴凯去做饭,我蹲在牛圈外看那只野牦牛,野牦牛也在瞪着我看,充满了警惕性,不容许我再向它靠近半步。黄豆挤在我身边,一边看着受伤的野牦牛,一边向它吠叫,不是那种张狂的叫,而是一种动物对动物的怜悯,声音有点儿哀哀的,听起来很可怜。
阿依古丽跑过来,问:“叔叔,它怎么了?”
野牦牛警惕地瞪着阿依古丽,我把阿依古丽往身后拉了一拉,预防野牦牛伤到她,然后说:“受伤了。”
阿依古丽看着野牦牛,说:“叔叔,受伤了很痛,以前,我爸爸受过很多伤。”
我说:“知道,你爸爸是个大英雄。”
阿依古丽说:“嗯,英雄受了伤不会哭鼻子,叔叔,它在哭,你看。”阿依古丽说着,伸手一指野牦牛。
我惊讶地发现,受伤的野牦牛瞪大了眼睛,眼眶里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像是在流泪。它很不安,拼命想要站起来,挣扎着出去,但却是有心无力。它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把头从防水布的裂口中伸出去,又一次次地缩回来,像是要去寻找什么,又像是心里在挂念着什么。难道它还在担心它的家人?它的家人都已经被盗猎者打死了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跟一个年幼的孩子说,昨天晚上,这只野牦牛的家族成员都被盗猎者打死了,满草坡子都是血?这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不应该这么早就面对血腥,那些是大人的事情,和一个孩子无关,我沉默无言,心里只剩下难受。
阿依古丽忽然跑回屋里,回来的时候,拿来了她上次画的那幅画,她指着画上那对藏羚羊母子,说:“叔叔,这是小羊,这是羊爸爸,羊妈妈被打死了。”
我说:“嗯!”
年幼的阿依古丽忽然很老成地反问我:“叔叔,‘嗯’是什么意思?它的家人也被打死了吗?是不是也被剥了皮?”她说着,伸手一指圈里的野牦牛。我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在眼前这张漂亮可爱的小面孔上,流露出的竟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伤感,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张才十四岁的孩子的脸。
阿依古丽忽然老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我见过被打死的羊,很多很多,羊爸爸、羊妈妈,还有小羊,它们身上的皮都被剥了,红红的,晒在太阳下,乌鸦和老鹰从天上飞下来,吃它们的肉,肉吃完了,就露出白白的骨头,很可怜……到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红的血,还有肉……”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在这个年幼却过早成熟的孩子面前,我变得口吃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的话。我匆匆地逃离了牛圈,跑过去帮杨钦擦车。
车子停在小河边上,杨钦正用盆子打了水,往车身上浇,我找来一块布,使劲擦车轮子上滚的血。杨钦说:“这只是几只野牦牛,你还没见过真正的大屠杀,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赶上藏羚羊产崽的旺季……”他停了下来,站着没动,望着远处,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很难想象,那会是人干的……人,怎么会那么残忍?……为啥?就为了钱?……没人性啊!”我坚定地说:“什么时候再去巡山,一定要算上我!又有几个月没开枪了,手痒痒。”
杨钦看我有些不大对劲,他知道新来的队员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受不了极端的血腥场面而变得冲动,一冲动,就很容易犯错,于是他岔开了话题,问我:“肖兵,你来可可西里之前,都在哪儿混?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
我把抹布洗干净,绕到车身的另一边,擦轮胎上的血迹,说:“也是在草原上混,那里虽然有狼有野兽,有时候它们也会去吃牧民的羊,但却比这些盗猎的人善良多了,它们只是为了要填饱肚子,不会去灭绝一个物种。”
杨钦又故意问:“听说,你在那儿养了只獒?很威猛吧?”
我说:“嗯……不仅仅是威猛,更重要的是,她能让一个把自己扔进绝境里的人再看见希望。她有灵性,也通人性,会用眼睛和你说话。和她待久了,你会觉得,她不是一只獒,而是一个站在你面前的活生生的人……”
“还有呢?接着说嘛!”杨钦故意把话题岔得越来越远,我知道他是在宽我的心。我想了想,站起身把抹布上的血洗干净,说:“算了,下次吧,有机会再和你说大黑的故事,太多了,这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注:我和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藏獒笔记》。)
半夜下了雪,中午的时候却又出了太阳,车内的气温还有点儿高,我们两辆吉普车开到昨晚野牦牛被杀的地方,按着车轮印一路追下去,发现那帮家伙越开越远,已经追不上了。
像现在这样的天气,野牦牛的肉存不了多久,所以盗猎者会很快把肉和皮运出去卖掉,等他们折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到5月底了。到那时候,会有大批的藏羚羊迁移过来,它们要到北面苦寒之地的太阳湖或是卓乃湖等湖畔产崽。
周青说:“那时,盗猎者就会陆陆续续地出现,由南往北,一路都有,我们到时候会有一次长时间的巡山,每次出行半个月或是大半个月,一路追过去。”
这次出来,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何涛恨得牙痒痒,敲了敲枪杆子,说:“要是再让我遇上这帮王八蛋,我第一个先开枪,万一打死了,就说是自卫,妈的!”
许小乐说:“我最怕6月,一到6月去巡山,到处都能见到被剥了皮的尸体,特别是往北去,一路上白骨累累,看得人心酸啊!”
马帅忽然说:“很快就6月了……”
大家都沉默起来,谁都不希望6月的来临,那个在别的地方本该是初夏阳光灿烂的美丽季节,在可可西里,却成了黑色的地狱,屠杀日的开始。
周青打断了大家的话,把我们从沉思中唤醒过来,说:“一辆车先回去,留一辆再开远一点儿,追上去看看。”
我和吴凯、木萨、许小乐先回去,快到驻地时在车上就看到牛圈已经被野牦牛给撞塌了,它正挪着受伤的屁股往荒滩上爬。它撑着两条前腿使劲地往身后蹬,沉重的半截身子拖在地上,拉出一条宽宽的痕迹,它的后腿现在还不能完全站立起来。
许小乐趴在车窗边上,瞅着野牦牛,说:“这丫的,还挺倔,回头得给它打根桩子。”
我本来不想把这个可怜的大个子拴起来,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打了根桩子。可事情还没算完,受伤的野牦牛疯狂地用那一只独角去顶桩子,桩子被它顶翻,滚到了一边儿。要是它屁股上没有伤的话,可能它就会发疯地冲进我们的营房,把所有物品都顶翻。
我只好把桩子再打得深一点儿,几乎完全没进了土里。打桩子很费劲,泥土冻得像硬铁一样,吴凯和木萨都过来帮忙,因为氧气稀薄,几个人都累得直喘粗气。野牦牛仍然不肯安分,它一个劲儿地想往外挣,把身边的防水布顶了个稀巴烂。大家也没办法,和一只有野性的受了伤的野牦牛较劲纯粹是浪费力气,最后只好走开,就剩下我蹲在旁边看它。
闹腾了一会儿,野牦牛显得十分疲累,它趴在地上喘着气,却仍然不肯让我靠近,只要我一向它靠近,它就会竖起头上的尖角来顶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远远地蹲在一边看它。
就这样,还没算完,野牦牛开始绝食,不肯吃我们给它割来的草。我把草一把一把地扔过去,它就一把一把地顶开,不光不吃草,连水也不喝一口。大家都犯了愁,怎么办?刚救回来,伤还没养好,难道让它饿死吗?到最后,杨钦说:“还是肖兵你来吧,我看咱们这几个人中间,就你耐性好,会宽解人,你把那牛也宽解宽解,宽解好了,也是你一大功劳。”
牛又不会说话,看着我的时候,它的大眼睛里除了恐惧就是仇恨,根本不领会我的讨好。有一次,我喂它吃草的时候,还差点儿被它顶了屁股。三天过去了,野牦牛一口草没吃,一口水没喝,身子渐渐消瘦下去,前胛处的骨头高高地耸立出来。木萨说:“由着它去吧!它全家都死了,估计它也活不长。”
半夜下了一场急雨,说是雨,倒不如说是冰雹更确切一点儿,一颗颗,像弹珠子一样,打在营房顶上,嘣嘣当当地直响。
夜晚冷,没人愿意爬起来,可能大家都把那只倔强的野牦牛给忘记了,或者是不愿意怀着一腔热情起来后又被野牦牛给顶了屁股。刚巧晚上是我值夜,我就跑了出去,发现冰雹虽然不算太大,却硬得像铁一样,打在头上,就像是被人用闷棍子给敲了一记,耳朵里都有点儿嗡嗡地响。
野牦牛站不起来,也没处躲,可怜地趴在地上,把头埋在两条前腿中间。冰雹打在它厚实的背上,又弹出去,掉落到地上,当当地响个不停。它饿得瘦骨嶙峋,又冷又冻,冰雹子打得它不停地哆嗦。我急忙跑到营房旁边的帐篷房里,抽出厚木板给它搭了间小屋,又在外面蒙上了一层防水布,虽然动作已是十分麻利,可冰雹还是打得我缩着脖子,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