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开阳一到六点钟就抽风似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发呆,席梦思咯吱咯吱地响了几下,不响了。
赵怡先是把一只胳膊缠在钟开阳脖子上,很香甜地睡,赵怡被弄醒了。她也揉着眼睛爬起来。
赵怡说:“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去的?怎么又起来了?”
钟开阳说:“我睡不着。”
赵怡说:“怎么睡不着?”
钟开阳说:“厂里人都去,说好了,哪个不去哪个是工贼,我不想当工贼。”
赵怡说:“你们才是,发不出工资的厂子又不是你们一家,不要说去市政府门前静坐,就是去抢银行,也只抢得一回两回,日后呢?再说,不去静坐的是工贼,要是去了,被公安局抓起来,那算什么?”
钟开阳愣在那里,半天才说:“市政府门前没有公安,是武警。”
赵怡说:“武警一样,武警还狠些。”
钟开阳说:“那怎么办,厂里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们厂长去住院前说,要是市里不管我们,那我们大家只好失业。厂长还说,我们工人是主人公,主人公有静坐的权利,他不行,他当领导的只能去住院!”
赵怡说:“你们厂长是狡猾的老狐狸,他把厂子搞垮了,他就去住院割痔疮,他没有说去喝酒听歌的时候也让你们享受一下主人公的权利,你们太傻。”
钟开阳说:“厂长也很累。”
赵怡说:“他当然累,他怎么能不累。”
钟开阳听出妻子话里有话。妻子是电大毕业生,钟开阳只是中专,而且还只是热处理专业的,不像妻子是学文科的,文科这种东西就是要使人深沉些。
赵怡见丈夫还坐在那里发呆,就拉他,说:“不去不去。”
钟开阳已经躺下了,嘴里还说:“不去怎么行,日后怎么见厂里的人?”
赵怡也躺下,说:“你真死心眼,你未必还真正的死守‘上甘岭’呀?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了,就办停薪留职。”
钟开阳说:“办停薪留职又能怎样?总要有事做,总要吃饭。”
赵怡说:“当然要吃饭,怎么能不吃饭,不光是吃饭,我还想吃羊肉串呢。我已经想好了,你回家来,我们把当街的窗子拆了,开大些,办家烟酒杂食铺,你当老板,我下班后帮你跑跑货。再怎么,一天弄个两张钱是没有问题的,强过你每天和油烟子打交道。”
钟开阳想了想,说:“好是好,按你的理想,要是搞成了,每月有六百块钱收入,比我的工资多出四百,那你每天起码可以吃两串羊肉串了,我们还可以把儿子和你妈家接回来了,省得你妹妹老是拿眼角看我。可是,钱从哪里来,我说的钱,不是开铺子后挣的钱,是开铺子前投资的钱。开杂货铺,得不少投资呢。”
赵怡笑了笑,说:“你放心,这个我来负责。三千块钱够不够?”
钟开阳吓了一跳,说:“你哪来那么多钱?”赵怡说:“你莫管,你只说够不够。”
钟开阳说:“你找你妈妈借的么?”
赵怡在被子里推了钟开阳一把:“你这人真是,我说过,我的事你莫管,你要管。就发点狠,每天给我买两串羊肉串.我不像别的女人,我不要金项链,我只吃羊肉串。”
钟开阳鼻子有些发酸,无来由地,伸出手臂轻轻将妻子搂过来,点了点头。
赵怡没动,后来就钻进钟开阳的被窝,贴在他耳朵边说:“来不来?”
钟开阳说:“天都亮了。”
赵怡说:“反正你已经决定不去了,从今天开始,你是老板了。”
钟开阳想想:也对,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彻底地自由了。老板完全可以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钟开阳这么一想,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钟开阳还想,这席梦思实在是水货,老是咯吱咯吱,等有了钱,一定要换一张新的,换一张商场家具店摆的那种台湾名牌。
钟开阳这么想着,就去解赵怡背上的那颗扣子。
二
钟开阳刚刚端起汤粉,还没吃两口,有人就在敲玻璃窗,喊:“老板,拿条烟。”
钟开阳连忙放了碗,过去一看,原来是巷子里的傅崇明。
钟开阳一边用毛巾揩手一边说:“傅老板,莫笑我,我算啥子老板,比挖‘地脑壳’的就是多个门板,哪像你,开成衣厂,生意做得天大,你才是正宗老板。”
傅崇明笑着摸出钱来,钱夹是卡丹奴的,上面嵌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癞蛤蟆,金灿灿的。傅崇明四十出头,过去也属于营养不良的一类,这两年看着就发起来了,显得很健康的样子,一笑就看不见眼珠子了。傅崇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大票子,放在柜台上,说:“拿条万宝路。”钟开阳在柜台下手忙脚乱地翻了一阵子,有些窘迫地欠起身来说:“没有一条了,只有九包。”
傅崇明说:“九包就九包——不是水货?”
钟开阳说:“绝对不是!”
傅崇明说:“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钟开阳说:“那是。”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钟开阳的铺子开张一星期,铺子从投资到进货,都是赵怡一手操办的。赵怡后来还是告诉了钟开阳那三千块钱的来历:两千块钱是四年前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另一千,那是赵怡四年中所有的奖金。赵怡做姑娘时最喜欢吃羊肉串,结婚之后,一发奖金赵怡就对钟开阳说,奖金发了,二十,我拿它买羊肉串哟?钟开阳厂子效益不好,自己工资奖金本来就不高,在经济问题上说话硬不起来,再说也不肯太委屈了中学校长独生女儿的妻子。妻子在局工会工作,大小也是以工代干的干部,人家见了面都要喊“赵干事”,却没有几身亮得出板的行头。两年前,钟开阳到沈阳接设备的时候给赵怡买了一件镶领边的西式上装,这件上装赵怡只在有重大活动时才肯穿。赵怡总是盼着夏天到来。赵怡手很巧,布摊子上买一些论斤称的花布头,拿回家来自己剪裁成很漂亮的衣裙,使她在一个夏天都像做姑娘时那样新鲜和兴奋。赵怡一般情况下是不进服装店的,要眼馋了,也是顺路到旧服装市场去看看,旧服装市场的衣服都很漂亮,也很便宜,一条八成新的花呢裙开价十五块,可以还价到八块,赵怡是消费得起的。但是赵怡从来不在旧服装市场买衣服,她绝对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个别人包括她自己的妹妹。赵怡喜欢吃羊肉串,两人谈恋爱的时候,钟开阳也舍得花钱,两个人手拉手站在白烟缭绕的炭炉前,钟开阳看着赵怡用白而细的牙齿小心地噙住肉串,尽量不让油腻和辣椒粉糊了红若丹朱的嘴唇,那么轻轻一拖,样子动人极了。钟开阳常常就是在这个时候生出要吻赵怡的念头。现在,一千多块钱的奖金被赵怡全部拿了出来,变成了杂货铺的一部分,钟开阳算了算,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说,赵怡在结婚后四年内连一串羊肉串也没吃过,钟开阳知道了这个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千块钱,用了八百块钱装修门面,做柜台货架,办营业证,进了一千多块钱的货,烟酒副食什么的,一辆小三轮车就拖回来了。进货也是赵怡找的关系。赵怡读电大时的一个同学在市里糖业烟酒批发公司当副科长,赵怡找到他,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赵怡两口子回来后算了一笔账,一千多块钱的货,比在门店批发,要少七八十块钱,差不多钟开阳五分之二个月的工资。赵怡说:“刘明这个关系要保持住。”钟开阳从赚钱这个角度也同意这个观点,但是钟开阳不太喜欢那个叫刘明的副科长。刘明抽的是红塔山,而钟开阳那天去拖货时买的是阿诗玛。刘明接过钟开阳递给他的香烟时笑了笑,并没点火,顺手丢在办公桌上了。而且,刘明对赵怡太热情,总是同赵怡说话,把钟开阳晾在一边,好像钟开阳是赵怡请来的小伙计。刘明只在最后提到了钟开阳。刘明说:“莫说谢的话,都是同窗,日后要发了,赵怡你只要请我去跳一次舞就行了。钟先生也可以一起去。”钟开阳一时没听清楚刘明叫自己去干什么,他觉得刘明说的“同窗”那个词他不也太喜欢,“同窗”和“同床”太谐音了。拖货回家的时候赵怡非常兴奋,钟开阳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说话。
钟开阳几天后又进了一次货,这次他没有保持刘明这个关系,他是自己到江汉桥下的香烟市场去批了一件白沙烟。本来心里要好受些,可当天就有买主来找他扯皮,说他卖出的白沙烟是水货,因为是巷子里的邻居,也没有动粗,只是教育他如何识别伪劣假冒香烟。钟开阳通过这件事学到了不少经商知识,但水货烟白沙却不敢再卖原价,退货是不可能的,只好以批发价卖出,反正没赚人的钱,落个心理平衡。不过也服了,日后进货,只好还去找“那个关系”。
钟开阳这么胡乱想着,找出十一块零票子递给傅崇明,说:“找你钱。”
傅崇明说:“零头就算了。”
钟开阳说:“那怎么行,那不成了卖高价。”
傅崇明说:“怎么是卖高价?你不懂什么是高价。”
钟开阳说:“你说得我这苕,连高价也不懂。”
傅崇明说:“那你说说看,我一件西装,成本三十八块,进了商场卖的几多?”
傅崇明开了一家成衣厂,雇了七八十个工人,生产出的服装一部分批给贩子,还有一部分他自己经营,在一家大商场里租了一间精品廊。这事钟开阳是知道的。
钟开阳在心里默了一下,壮着胆子估了一个数:“七八十块!”
傅崇明笑,两个眼睛消失在眼缝里看不见了。傅崇明说:“像你这样卖,我连商场里的门面租金也付不起。”
钟开阳连忙说:“一百?”
傅崇明说:“你这样猜太耽误时间,不如我说给你听——三百八!”
钟开阳吓了一大跳。
傅崇明说:“不过这和零头不找没有关系,我是不愿意在包包里头揣零钱。”
钟开阳正要说十块钱不能算零钱,傅崇明却把话转移开了。
傅崇明说:“生意怎么样?”
钟开阳说:“还凑合,糊口的事,谈不上生意。”
傅崇明说:“大小都是生意。我看你们两口子也没有负担,伢丢在丈母娘家里,左右是清闲,可以板一下。”
钟开阳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没得法,哪里有什么幻想,不像你傅老板。”
傅崇明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现在讲竞争,人人都要适应商品时代,否则人就要落伍,被时代抛弃。”
傅崇明拿着香烟走了。钟开阳好半天才想起,这傅崇明过去当过干部,所以讲话很有些时代内容,喜欢谈理想。但就是不知道他做生意的时候和不和客户谈理想。这么想着,低头一看,一把零钱还在手心里捏着。
晚上赵怡下班回来后,钟开阳忍不住就说了傅崇明买烟的事。本来是要说今天白白就赚了十一块钱。赵怡听了,却要钟开阳去拿傅崇明给的那一百元大票子来,赵怡拿了那张票子,又是摸又是捏,在灯下看了半天,才说:“是真的。”钟开阳有些不快,说:“你说得太过了。傅老板这样的人,哪里会用假钞票。”赵怡说:“现在的事情说不定,生意人靠的就是吃黑,如今连人都可以造出假的来,什么不能做假?”钟开阳说:“照你这样说,那我现在也是生意人了,我也是假人啰?”赵怡就笑,说:“我倒是盼着你成真生意人,那我有几多福享。可惜梦想不能成真,你还是你,小买卖嘛还凑合,真正的生意人你成不了。”钟开阳说:“你莫把人估死了。”赵怡看出钟开阳有了生气的成分,就说:“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更实在,起码我不担心你生意做大了冷淡了我,那我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钟开阳这才舒服了些,特别是赵怡关于西瓜和芝麻的比方,他觉得很受用。
三
傅崇明隔三差五就到钟开阳铺子里拿条把烟。钟开阳已经熟悉了傅崇明拿烟的规律,也习惯了零头不找的方式。傅崇明来买烟时也站下和钟开阳说两句话互相称老板。钟开阳开始还有些发窘,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脸红了。钟开阳发现他和傅崇明其实是很可以谈到一起的,傅崇明谈他的生意,说穿了也并不高深,无非怎么抓信息,比方看见哪种服装好销,摸准了行情,找到了一定的客户,快马加鞭组织回布料,星夜加工,然后推上市场,怎么压低成本,比方除了技术工,一般工人决不长期聘用,只根据活路大小急慢在劳务市场上临时找,且在工资上狠狠杀价,在工时上揩油,当然不能忽略了建立一批拥有低廉原材料的客户网。这些事情,一说出来钟开阳就觉得实际上很简单,算不上学问,自己盘了两个月杂食铺子,虽说老板小工就他一人,但许多经营窍门是相通的。只是两人有一个同题是闭口不谈的,那就是纳税的事。有一次钟开阳说漏了嘴,说这个月交了一百几十元的税,税收太狠。傅崇明笑了笑,没接腔。钟开阳自己胆子小,生意刚开始做,还没有练到偷税漏税那一步,但没吃过猪肉,总是看过猪跑的,立刻明白了这是忌讳,以后再不提有关税的事情。
晚上赵怡下班回来总是帮着钟开阳做些铺子里的事,进货的事钟开阳决不让赵怡去,因为刘明问过两次赵怡为什么没来,钟开阳心想,你想赵怡来,我就偏不让赵怡来,嘴上却说,赵怡出差了。赵怡除了帮着收拾一下铺子,清点一下货物,还帮忙算一下账。算账是两个人最高兴的时候。本来钟开阳每天都事先算过一回的,主要是怕找错了钱。怕让赵怡每天必有的高兴失去了又让她再算一回,钟开阳就坐在一边抽烟,看赵怡过节似的快乐,最后还要装糊涂问一句:“有这么多?不会吧?我记得没有这么多的。”赵怡就把自己统计过的数字认真地举到钟开阳脸面前,脸也贴了过来,让钟开阳无端有了自豪和激动。
两个月下来,钟开阳的食杂铺子扣去一应费用,一共净赚一千一百多块钱,月均达五百多。这个收入对钟开阳来说是历史最高水平,相当于他近半年的工资。钟开阳为这精神振奋,心想幸亏听了赵怡的话下海了,要不还要守在厂子里白干。荒废年华。
钟开阳那天到商场给赵怡买了一件一百多元的羊毛衫,晚上等赵怡梳洗了后才慢腾腾地拿出来。赵怡开心极了,穿上羊毛衫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羊毛衫很漂亮,赵怡也很漂亮。赵怡照着照着就捂住了脸,肩头轻轻地抽搐起来。那一刻屋里静极了,只听见赵怡蜂儿似的抽泣。钟开阳努力地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有异样,说:“今年冬天,我给你买件羊皮大衣。”赵怡不哭了,松开手,对着镜子轻轻点点头。走过来坐在钟开阳身边,开始很温柔地脱那件漂亮的羊毛衫。
等两人在被窝里肌肤挨肌肤的时候,赵怡轻轻说了一句:“开阳,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满足的滋味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钟开阳已经有些相信生意也不过尔尔了,顺利得钟开阳已经开始和赵怡商量把儿子从丈母娘那边接回来了,甚至两个人还决定等生意再做大一点儿,就请个小阿姨,一方面带儿子,一方面也可以帮忙做些家务杂活,让钟开阳一心一意地做生意。钟开阳对赵怡说:“主要是你,我不想看到你一下班回来又是洗又是煮,忙死,连一点看书学习的时间都没得。”赵怡鬼鬼地笑道:“你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哪里是关心我看不看书学不学习啊,你是怕我家务事做多了,骨节子粗,显老,要养我成细瓷花瓶。”钟开阳被说破了,也不害羞,说:“就是,怎么样■,我现在可以说这粗话了。”
有一次钟开阳去进货回来时碰到车间里的同事。同事告诉他,厂子里最近在和台湾商人谈合资的事,厂里决定贷款发工资,使工厂里有正常生产的环境。同事说,大家对钟开阳没有参加静坐的事并不计较,工人阶级队伍中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劝钟开阳回厂上班,钟开阳笑了一下,底气很足地对同事说:“回去打鬼!我就在外头混,再孬也比在厂里待着强!”钟开阳这么说完全没有发“泡”的意思,他说的是实话。
哪里就知道这话说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