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森一直和我有联系,但他从来不和滕锦华占赋他们来往。那一次老朋友聚会我通知了他,他一口拒绝了。他说他瞧不起他们,他说他们是一些肮脏的虱子,他说经他的手已经毙掉了好多吹捧他们的稿子,他说迟早有一天他会找一个机会把这些虱子本人给毙掉的。
我对卢森的表现一直很奇怪,卢森对成功了的滕锦华徐方生占赋程自祖们一万个看不起,对不成功的姚三和却从不鄙视,他的咬牙切齿和叹息实在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反差,不过他说虱子的话有点意思,而且他说毙掉他们,这话充满了血腥味,让人想到用一只大口径的滑膛枪冲着一只肉眼都难以看清的虱子开火的决绝和仇恨,我相信卢森是仇恨滕锦华他们的,当然这个话我不会对滕锦华占赋他们说。
我们在电话里又说了一会儿别的话,然后把电话挂了。
卢森挂断电话后,占赋把电话打了进来。
占赋在电话里说,我已经弄清楚姚三和的情况了。
我说,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占赋说,你现在手头没公务吧?
我说,没有。
占赋就在电话里把他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我。
姚三和自荐到电视台科技部当制片人,为电视台科技部搞活动(电视台里有大量这样的制片人,他们一般都是那种活动能力很强的人,在企业中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网,能打着电视台的牌子拉来赞助,并从这些赞助中按比例与电视台分成,占赋当年起步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按占赋的说法,这些人和电视台的关系,是牛虻和牛的关系)。姚三和与电视台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他在职业文化活动家的圈子里名气很大,有很多传奇的事迹流传于世,那些事迹几乎全是空手道,说出来精彩至极,若不计算事迹所涉金额,只说手段,一点也不比那个拿着一堆罐头从独联体把飞机弄回来的牟其中玩得差。姚三和与电视台科技部签订了一份“科学家与科学”文艺晚会的活动合同,姚三和负责筹集晚会所需的六万元钱,电视台向姚三和提供电视台的招牌、与赞助商签订合同所需各种手续、三份进出电视台大门的工作证。电视台方面最先是发现姚三和私下里滥用权力,他在与赞助商谈合同时胡乱许愿,答应赞助商在晚会现场悬挂广告牌,应邀参加晚会的著名科学家为产品做广告,告诉电视观众自己使用的是赞助商的产品,在晚会上要赞助商面对镜头向电视观众问好,甚至许愿让那些著名的科学家为赞助商做顾问。姚三和找了十几家赞助商,每一家他都这样的和人家签合同,科技部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就把姚三和找去了。科技部对姚三和说,老姚,我们部虽然和你是第一次合作,但你的名气我们是知道的,你吃电视这碗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应该明白吃电视这碗饭的规矩。姚三和说,我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呢?科技部说,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科学家与科学”这样的晚会不是甲A赛,不可能满台挂广告,更不可能让著名科学家来给赞助商做广告,尤其不可能让他们给赞助商当什么顾问,你要让他们这么做他们会当场就踢凳子走人。姚三和说,没有你说的这么厉害,科学家也是人,科学家也不是油盐不进,我跟中央台也搞过这样的活动,我清楚。科技部说,我们不是中央台,我们就是中央台也不能这么搞,我们这么搞会把规矩搞坏。姚三和说,规矩我明白,其实我和赞助商这么签合同,并不是真的都得按合同来办,我那是为了合同签得顺利一点。科技部一听吓了一跳,说,你别说这个,说这个就更不行了,你就是欺骗了,老姚你赶紧给我打住,要么你和赞助商的合同重签,要么咱们之间的合同终止。姚三和一口答应,说不再许愿挂产品广告,不再让那些著名的科学家当长工。但是姚三和嘴上这么说,背地里仍然一如既往,合同越签越多,到后来竟签了几十万元的合同。科技部发现无法操纵姚三和了,姚三和根本就不是一个受人操纵的人,他是一个拿着一根棒槌就敢去捅天的人,采到一棵小草就敢承包火星绿化工程的人,科技部就立刻中止了和姚三和的合同,收回了工作证,并且和赞助商方面了结合同关系。谁知合同可以终止,姚三和那一头却已经做下了不少事,他和那些赞助商签合同,有的赞助商提供了不少实物,比如家用电器、服装、食品、饮料,这些东西姚三和全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总之它们全都失踪了,合同终止时赞助商要求退东西,东西退不出来,赞助商找姚三和,姚三和躲了,找不到他的人,赞助商就找到电视台。电视台拿出已经和姚三和终止的合同给赞助商看,双方正扯着皮,一家酒店找来了,拿出一份合同来找电视台结账,电视台一看合同大吃一惊,原来姚三和私刻了一枚“××电视台科学家与科学大型晚会摄制组”的公章与这家酒店签订了一份含餐饮在内的住店合同,欠下了该酒店两万元钱,酒店凭着那份合同,说我们不找个人,只找单位,你们要不给钱我们就去法院起诉你们。电视台这下慌了,又找不到姚三和的人,只好把案子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找了姚三和两天,终于在一家招待所里把姚三和找到了。
我觉得占赋说的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什么精彩之处,如果说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不是姚三和而是别的什么人,我甚至不想听完它。不过我在听完这个并不精彩的故事之后还是有点不明白,我在电话里问占赋,姚三和不是在这个行当里很有名气吗?他不是搞过很多成功的大型活动吗?
占赋说,没错,他在本市的职业文化活动圈子里可以说是祖师爷,他也的确搞过不少活动,很多活动堪称这个行当的经典之作。
我说,既然如此,他应该是赚了不少钱的,他可以先从兜里拿两万块出来,把酒店的账结了,人出来,这个活动搞砸了,下个活动再来——你们是怎么说来着?十个坛子八个盖?
占赋说,姚三和的确赚过不少钱,他早期赚的钱说出来会让你吃惊,但是那些钱都被他花掉了,他现在是分文没有的一个穷光蛋。我只给你说一个细节,警察把他捕到之后,带着他到他的住处去搜赃款赃物,他在郊区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装衣服的电视机包装盒,一个煤气炉子和一堆爬满了苍蝇的快餐盒,床上的被子脏兮兮的堆在那里不知有多久没有叠过,除此之外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警察说,像他这种情况,连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都比他强,大学生起码还有个随身听,他连那玩意儿都没有,警察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收进去的,说是怕他没有钱再跑了人,到时候交不了差,警察还是有眼力的。
占赋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不久前姚三和到我这里来了一次,是托我找一位市一级的领导出面为他的一个活动当顾问,我拒绝了。他那次来见我的时候特意收拾了一番,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发式和皮鞋都精心处理过,但我看得出来,他的那套西装是从廉价商店里买来的,穿了不知多少朝代,袖口已经发毛了,领带上有一些油渍,头发是用水而不是发油梳理的。我后来在和滕锦华占赋他们聚会时说到这件事,他们告诉我,姚三和现在是单身,几年前陆志红和他离婚了,生活没人照料,整天在外面胡游荡,他过去又不是个能操持生活的,所以弄成那样,很正常。
我笑了笑,说,他怎么混得这么惨?
占赋在电话那一头打了个哈欠,说,姚三和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了,他混到今天这一步,进去是迟早的事,总之这样的人现在到处都有,算不得稀奇。说实话,像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属鱼的,在商业时代的塘子里混着,坑蒙拐骗的方式不同,无非是鲶吃肉鲩吃草鲢吃屎,各人在不同的水域里游着罢了——我也不和你说这些,我也不是给你打电话解剖自己的,我们这些人刚混出道,还轮不到做慈善赎罪和写自传忏悔,我是通知你,刚才徐方生来电话,他后天去北也门,说走之前聚一聚,你今晚有空没有?
我翻了翻办公桌上的记事本,说,什么地方?
占赋说,徐方生做东,去外商俱乐部,你别开车,我去接你。
四
我们这个文学小组的人当年全都雄心勃勃,虽然我们当中没有多少人发表过作品,但是这一点也没有让我们的狂妄自大有所收敛,我们每一个人都自信自己是一个正在经历人生苦难的伟大作家,正背着装有线装版《天问》的肮脏褡裢一脸倦容地行走在漫漫求索的路途之中,终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光照文坛的。
我们这样的人聚在一起,矛盾必然少不了,开始的时候小组还比较团结,后来就不行了,大家互相不买账,都觉得自己是小组中最优秀的,都要求另外的人承认自己,差不多每一次聚会都要吵架,弄得越来越不愉快。
姚三和在每一个小组成员中间尽量做着斡旋工作,他像个抱鸡婆,用尖喙梳理梳理这个,又用翅膀抚慰抚慰那个,极力维持着小组的安定团结局面。他痛心疾首地对大家说,你们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大,大家能走到一起来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呢?你们为什么不懂得互相敬爱呢?你们真的要像古罗马人那样彼此残杀才能解恨吗?你们真的要把对方牡蛎一般吞食下去才罢休吗?我们并不是用钢筋水泥做成的人呀,我们是一些用色彩和诗歌做成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兄弟,嫉妒和仇恨会使我们像宋瓷一样悲哀地破碎掉,除此之外我们不会得到别的。
有一次小组聚会,聚会内容是为卢森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七十三个字的思想火花开庆功会。小组每一次有人发表了作品都要聚会庆祝一番,以示对先进的表彰和对后进激励,原则上是由发表作品的那个人把稿费拿出来做酒资,不够的部分由姚三和贴补,由于我们一般的情况下只能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稿费有限,大多只有几块钱,所以实际上每一次都是由小组组长姚三和请客。
姚三和每一次都在家里请客,他要陆志红出去买菜回家来做,他说这样显得有气氛。姚三和总是挑剔陆志红买的菜,不是说买来的肉不够肥,就是说买来的鱼不够大,把陆志红弄得每一次都很紧张。
我们不喜欢姚三和那样,我们就批评姚三和,说,嫂子又要买菜又要做饭,已经够累了,她还要把稗子背在背上,免得稗子跑去动了你的稿子,你还要挑剔,你这样做太不像话了。
姚三和很严肃地说,给一位作家当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既要上得厅堂,又要下得厨房,夜里还要红袖添香,可以这么说,作家夫人是最具有挑战性的社会职业,若不经受各种挑剔,如何能够茁壮成长呢?
我们那时都没有结婚,缺乏经历,对姚三和说的这些话很困惑,心里想作家的夫人怎么成了一个社会职业了呢?而且这个职业还不是一般的职业,是个最有挑战性的职业,要接受百般的挑剔,如果是这样,那谁还愿意来做作家的夫人呢?我们就有点担心,但是我们一边困惑和担心,一边对姚三和的这番话感兴趣,尤其是对红袖添香这个说法感兴趣,我们就一起大声地背诵《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与视夜,明星有灿。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大家说笑一番,陆志红把菜做好端上来,我们就开始为卢森祝贺。
大家纷纷给卢森敬酒,向卢森表示祝贺。卢森很激动,脸喝得通红,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欣然接受我们的祝贺,并向我们传授他对文学的认识和经验,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决不辜负大家的希望,一定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争取创作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伟大作品来。
卢森老这么表态,坐在一旁的占赋就不高兴了,占赋就拿鼻子哼了一声。
占赋那么一哼,卢森就不高兴了,卢森说,占赋你哼什么?
占赋说,我哼什么你管得着吗?我鼻子里有虫子,我爱哼,未必你还能拿这个题材创作出一首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伟大诗歌来不成?
卢森生气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说,占赋,你这完全是妒忌,是小人心眼,你除了一些新闻稿之外,一篇真正的文学作品也没有发表过,当然妒忌,这个我能理解。
占赋说,你能理解什么?你要能理解也不过是思想火花一类的东西,那也能算是真正的文学作品?你还让姚三和替你请客,真是不要脸。我现在是没有发表作品,我要发就轰轰烈烈地发,我也不会让人家替我请客,我在老会宾摆席正正规规地请大家吃一顿。
卢森气得要命,说,算了,我还是那句话,你现在创作上还没有起步,心理上不平衡,有怨气,我原谅你,但实话告诉你占赋,我能原谅你,你不能原谅自己,你得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找差距,争取迎头赶上。
占赋说,我迎头赶上什么?我有什么好迎头赶上的?不就是思想火花吗?你也不要拿这个来吓唬人,你也吓唬不住人,我现在就编一段来让你见识见识——理想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风帆,我们靠着这个风帆一往无前,驶向成功的大海彼岸——怎么样,我连韵都押上了,比你那个要强得多吧?
卢森气急败坏,跳起来要和占赋打架。占赋一脚踹开了凳子,顺手从桌子上操起了啤酒瓶。卢森一看,把臭干子哗啦一下倒掉,装臭干子的大土碗卤汁沥沥地抓在手里。我们一看情况危急了,庆功会开不成了,大家身手熟练地扑过去,美式橄榄球似的,每五到六人对付一个,把卢森和占赋按小鸡似的按住了。占赋在我身下声嘶力竭地喊,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滕锦华扭着头在程自祖身下喊,卢森,把你的臭碗拿开,你把我的西装弄脏了!徐方生在储天荣的身下嘻嘻哈哈笑着喊,操你妈,谁的膝盖顶着我的小鸟了!姚三和站在那里一个劲地冲我们叫,你们住手!你们给我住手!陆志红听见屋子里有动静,连忙跑了进来,一看满地滚着的我们就愣了,她怀里抱着的稗子兴奋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摇晃着跑过来,咯咯大笑着一下子扑进人堆里。
事情过去之后,姚三和把卢森和占赋两个人都很严肃地批评了一顿,姚三和说,卢森发表了作品,是好事,占赋胸怀远大抱负,也是好事,这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和风雷积蓄的关系,是牛刀小试和知耻而后勇的关系,把这种关系弄混淆了,甚至弄成了对立关系就不是好事了,我们大家是一个小组的,我们应该团结,应该互相砥砺,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在文学这条道路上齐步前进,而不是别的,至于说到我请客的事,这就没有必要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们是一个小组的,我是组长,我有这个责任来出面做东,我给大家说一句心里话,我希望我们小组的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如果我们小组每天都有作品发表,我愿意每天都做东请客,我就是把稗子卖了也不会让大家没有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