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着脚踩过结着冰凌的澎河,美丽的冰碴划破了我的脚,凡是我踩过的地方,河面上都浮起一层血油。疼痛使我感到轻松,感到释放,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和平衡。经河而过的寒风抢夺出我的泪水,我竭力不让自己的怯弱冒头,不让自己成为委屈的俘虏。我狠命掐着大腿,直到把那里掐出血印。
跌跌撞撞地过了河,我站住了,对着死寂一般没有生命的澎河,我失声号叫:啊--呜--
只有我的灵魂能够聆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十四
招生工作进入到最后阶段。
公社在我的政审问题上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以组织的名义慎重地向区县两级革委会打了报告,把我作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知青典型推荐给学校。事情很快定下来了。给我分配的名额,是西南师范学院政治系教育专业,社来社去类。学校方面的招生组已经通过了我的政审关,并且进行了简单的考试,只等来年开春发入学通知书了。
同时筹备的还有我和朱承珍的婚礼。
县里知青办来过人,万县地区报社来过人,分别询问我和朱承珍的爱情经历。我按照公社事先教我的口径,告诉他们,我和朱承珍是自由恋爱,我们是“以实际行动奏响一曲破旧立新的凯歌”。县里和地区来人十分感动,说要把这一活生生的事迹树成典型,报上去,在广大知青中推广开来。
所有上面来的人,都由公社张继全书记和谭道良部长等人陪同,他们谦虚地介绍这些年对我教育的复杂过程,以及为了这件新鲜事物他们所付出的心血,对几个月前发生的那场“匿枪事件”,他们却只字不提。张书记大包大揽地向县里来人表示,三年学成之后,我将回到灵通公社,当一名普通的民办教师,和朱承珍一道携手革命。
为了不节外生枝,我从政审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永合队,而是住在公社郑文书屋里,和郑文书挤在一张床。同时我坚决表示,在结婚之前,不愿与朱承珍来往过密。
入学还有一个多月。婚期还有二十多天。永合方面,一直没有关鸿的消息。我觉得应该有的,却没有。冬月难挨。
谁也不知道我和关鸿之间的关系,所以所有发生在关鸿身上的异常表现,都只能被当做她自己的私人情绪。重庆方面开始有办理顶替的风声传来,知青们忙于公开或隐匿地走关系活动,没有时间关心别人的私事。
只有一次,吴卿有到公社来开三级干部会,他碰到我时对我说:“老邓,关鸿这阵子没有出工,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病啰?女娃儿家的事情,我也不好瞎问,你是不是回去看看?”
我冷冷地说:“我忙,走不开。”
吴卿有有些不高兴,说:“忙个卵子!你莫给我拿捏,你不就是要去读大学了吗?你就是读一百个大学,还是一张嘴两个鼻孔,要吃要屙,胁夹窝里长不出翅膀来,变不成蝴蝶。人家关鸿那样巴心巴肝待你,你也应该拿良心出来对人家。”扭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还是回去看看,隔个条把河,又不是出国,都是一个重庆的,家乡人。”
吴卿有走后,我一个人在公社大院里呆呆地站了半天。
两天后,冬娃子来公社找我。他吸拉着鼻涕,用手掏着胯下,说:“是老关叫我来的,老关说,冬娃子,帮我给老邓送封信好不好,我说,好,我就来了。”说着掏出一张折叠了的纸条,交给我。
我打开纸条,上面是关鸿写的一行字:“知道你快走了,今晚为你饯行。”
冬娃一边掏着胯下一边东张西望,然后拉拉我的衣袖小声说:“老邓,打个商量,帮我去农机站,讨个化肥袋子,我回去找我三姐缝条冬裤,要不要得?”
我说:“你先回去,我转头给你带回去。”
冬娃兴致勃勃地走了。
那晚我回队里了。
我不知道我这次回去会面临什么,有什么在等待我,但关鸿这一关,是绝对要面对的。我希望是关鸿的原谅,哪怕这原谅在歇斯底里的泪水或惊心动魄的谴责下面埋藏得很深很深,哪怕这原谅在无可奈何后执拗得十分困难。我需要这个,否则我无法摆脱日复一日的噩梦。我无法摆脱噩梦,又怎能做成自己?
我在黑暗中滑了一跤,跌进水田里,摸索了半天,仍有一只鞋子不知去向。这使我的心情更加沮丧。
所有走向自责的路都很短,这条路不能给人以省审人生所有经历的足够时间,而且它们很可能让人失去得更多。
我站在桠口知青点的门前了。门虚掩着,静静地等我,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钻出来,列队走进黑暗。
推开门,门页吱呀一声过后再无声无息。饭桌上的油灯惊讶地跳了一下,那些熟悉的气味走过来谨慎拘束地拥抱我。离开外面寒冷的黑暗使我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关鸿手托着腮帮子,独自在油灯的灯焰后面静静地坐着,美丽的杏眼盯着灯焰,冥冥地又不在那上面,似在梦中。听见门响,见我进来,她似乎有些惊喜,又似乎有些慌张,从油灯后站了起来。
“你……来了?”
“唔。”
“累了吧?”
“不累。”
“你喝水吧?我去给你倒水。”
她朝灶台走去。我阻止住了她。
“你不用忙,我不喝水。”
她站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灶前的柴墩上坐下。我坐在那里,她站在那里,我们都不说话,那是一次杀人的缄默。
山风在屋外寂寞地驰骋,经过山坳山溪,也经过屋后那片竹林。山风走出过很远,始终不曾邀约到同行人,寂寞到深处,有时会去空旷处长啸,有时会躲进逼仄处啜泣。门是不会走动的,门淡泊地半虚半掩,看不出立场,态度有些暧昧,不知是对山风的同情还是推却。灯焰被困在玻璃罩里,隔了看得清而通不过的障碍与山风对峙,一次又一次跳跃着想要拓扩自己的光明,支持山风,但那没有用,封锁如果做成了,是无法逾越的。灯焰痛苦地抽搐了两下,随着灯焰的抽搐,关鸿淡淡悠悠地吐出一声轻叹,叹得整个茅屋都化成了水,开始滴淌了。关鸿叹过那一声,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了。
“这么说,你就要走了?”
“唔。”
“是西南师范学院?”
“唔。”
“是在北碚吧?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次,有温泉,有溶洞,很美。”
……
关鸿斜过半边脸,她的人立刻就被灯焰儿染出由浅及深的橘红,眸子被睫毛的阴影罩在黑暗里,似睁非睁,看不清。十几天不见,她瘦削了许多,出落得益发美丽了,整个人显出一种飘逸如仙的风情。
我命令自己的心禁锢在寒冷的大海深处,不得妄动。
“快要……结婚了?”
我颤抖了一下:“唔,是。”
“那个……人,叫朱承珍?”
“唔,是。”
“她……长得啥子样?”
我抬头瞟了她一眼,立刻移开视线。
“她一定比我长得漂亮?”
“不!唔……是的。”
“你决定了?”
我不能开口,点了点头。
关鸿无声地惨笑了一下,从灯焰后站起来,那一刻,我看见她摇晃了一下。
“不说那些了,说了让你不高兴。两年了,我们在一起,不是夫妻,却是夫妻。如今你要走了,我也没有什么可送你的,最后一次尽尽心,做了一桌菜,为你饯行。”
我呆若木鸡,看她走近灶台,揭开锅盖,一碗一碗地端出菜来。那些菜的丰盛令我吃惊,我不清楚甚至有些怀疑,在贫瘠的山村里,吃饱都难的冬月间,她怎么能够弄到和做出这样丰盛的菜肴?
我们那个小小的枣木饭桌,第一次发出负重不起的呻吟。
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眼前的一切。我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受宠若惊。也许不应该,但那时我突然有些窃喜,有些如释重负。我想那就是关鸿的原谅,关鸿她是拿了这一桌丰盛的酒菜,来替我松绑,告诉我我俩的经历结束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就可以把自己无所顾虑地再一次抛出去了,去拼搏,去乞讨天下,去赌博人生了。
关鸿在我对面坐下,突然有些气喘,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削肩微抖,脸色褪成一张洁白无血的纸。过了好半晌,她睁开眼睛,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在我们两人面前各摆上一只空碗,拿过一瓶酒,启了玉米核瓶塞,将两只空碗斟满。她把酒瓶子放下,端起自己面前那只酒碗,举向我,声音颤抖地说:“来,为你祝福。”
我端起了酒碗。酒在碗中荡悠了一下。我嗅到了酒碗里弥漫出的浓郁刺激的苦涩味。
关鸿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酒光的反照下是那么美丽,她的目光是那么痴情。她苍白着脸惨然一笑,把举起来的酒碗贴近嘴边。然而,她并没有喝下那碗酒,她的手僵直在那里,眼睛发直了,看向门口,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我回过头来,血液立刻凝结了。
一只消瘦的丑陋的黑色的狼,冷冷地坐在门口。
关鸿身子一软,无力地垂下手臂来,手中的酒碗咣啷一声跌碎在脚下,酒香立刻弥漫了整个茅屋。
我放下酒碗,站起来,移开条凳。我的两条腿开始发抖,由轻到重,迅速漫及全身。
“阿格龙,是你?”
阿格龙的身子往前一低,抬起后胯,站起来,迈动三只爪子,无声地走进屋里。几个月不见,它的样子全变了,显得十分倦累,瘦骨嶙峋,身上满是肮脏的草棵子,以及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蚤子,两肋间的毛皮已经秃完了,那条残疾了的腿萎缩得十分厉害,几乎完全挨不着地面,那只残缺的耳朵整个儿不知了去向,这使得它那个巨大的丑陋的头颅显得空荡荡的,更加可笑。
屋里立刻弥漫了阴森、黑暗、潮湿、冷寂、野蛮、荒凉的森林气味。
阿格龙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灵魂,一步步走近我。它斜低着头,谁也不看,慢慢擦着我的身旁走过。我的腿因为它的皮毛的摩挲灼烫了。
阿格龙走到饭桌旁,在那里站住,然后抬起头,伸长了颈子,嗅了嗅饭桌上那些丰富的菜肴。
关鸿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轻轻地说:“阿格龙……”
阿格龙突然间抬起身子,将两只前爪搭在桌沿上,轻轻一推。
饭桌倾翻,十几只蓝花菜碗接踵滑向地面,全部趴翻在地上,那些精美的菜肴顷刻间成了一堆废物。
关鸿绝望地叫了一声,瘫倒在地。
血液急速地涌上我的脑门。刚刚搭成在我面前的新岸不在了,它们随着那些蓝花菜碗的颠覆在一眨眼中化为了乌有,自由消失得那么轻松,让人不可思议。眼见我已攀上了人生之山最险恶的一段,越过这一关,就是通坦大道,就是通天之路,然而就在我的眼前,那条幸运的独木桥却被掀翻了,眨眼间消失在深渊里。
我愣了一下,抢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去拾捡地上的菜碗,把地上的残菜往菜碗里捧。可没等我拾起第二只碗,阿格龙就冲向了我,不由分说地把我撞到了一边,然后急速地撩起三只爪子,残酷地在菜碗中拨扫跳跃,那些精美的菜肴在它肮脏爪子的拨扫下化作了尘泥……
复仇无疑是成功的,致命的,独木桥彻底坠落进深渊,已不可能再搭成。血流急促地涌上脑门,我愤怒到了极点,转身冲向门后,在那里找到一根楠竹扁担,将它操在手中,扑过去,狠狠扫向阿格龙。
阿格龙笨拙而又敏捷地闪到一边。扁担砍在条凳上,将条凳一劈两截。
我喘着粗气,第二次扑向阿格龙,举起了扁担。
扁担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下。这一次,阿格龙没有躲开,它一偏头,张口将扁担咬住。我奋力去拖回扁担,阿格龙咬死了不松口,争夺之中,扁担被阿格龙哼的一声咬做两段。我捏着剩在手里的半截扁担,重重地跌坐在灶膛边的柴火堆里。
阿格龙冷笑一下,看了我一眼,走开了。
我绝望至极点,甩掉手里的半截扁担,顺手摸起灶台前劈柴的斧头,翻身起来,乘阿格龙不注意,扑过去,扬起斧子,对准它的头恶狠狠地劈下去。
阿格龙发出一声呆滞的惨叫,跌倒了,然后它又站立起来,艰难地回过头来盯着我这个偷袭者。它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山谷,血像泉水似的从那里喷涌而出,同时也从它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涌得热烈而欢快。它的巨大的头颅开始痉挛,继而是脖子、腹部,直至腿。终于,它支撑不住了,颓然倒下去,倒在了血泊里。
我红着眼,将手中的斧子再度举起,冲向它。
关鸿惊叫一声,扑过来,死死抓住我高高举起的血斧。我从关鸿手中抽出斧子,用力推开她。关鸿再度冲过来抓住我手中的斧子,冲我喊:“不!你不能!”
我疯了一般推关鸿,歇斯底里地喊道:“放手!你放开手!我要杀死它!我要杀死这条孽犬!”
“别杀它!你不能杀它!不是它的错!是我!那些酒菜里……我下了毒了!”
高高举起的斧头沉重地跌落在地上。我像傻子一般转过身来,盯住关鸿。关鸿猛地一下捂住了脸。我好奇怪地盯着她,看着她号啕大哭起来。然后我回过头,看看倒在血泊中的阿格龙。我没有弄懂。我不懂。山在倾,天在坍,地在摇。我觉得自己好奇怪,身边的一切都好奇怪。我的残杀之欲蓦然终结在一个凝止了的不懂上,摇摇欲坠。我喘着粗气,心陡然停止了跳动。我低下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脚下的那柄斧头。那柄斧头因为染上了阿格龙的血而显得美丽无比。
那边哼了一下,是阿格龙。在痛苦的喘息声中,阿格龙挣扎着从血泊里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住了,然后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只爪子,再伸出第二只。它支撑着松弛掉的身子往门外走,走一步,摇晃一下,走一步,摇晃一下。它的头几乎被我劈掉了,吃力地耷拉在脖颈上,血仍然在往外涌,带着气泡,只是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忧郁,越来越缓慢。它吃力地走,摇摇晃晃,从我和关鸿身边走过。一片糊着红色血水的毛皮粘在我裤脚上。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它最后的一片毛皮。它走到了门口,在门口打了个趔趄,差一点跌倒。但它站住了,然后吃力地迈出脚,跨过门槛,走过它睡了无数个夜晚的那个草窝。它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我打了个冷战,拔步追出去。
我喊:“阿格龙……”
它站下了,艰难地回过头来,龇着牙,冲我发出低声的咆哮,禁止我靠近它。它的眼神是那么的黯淡,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里消失,这使它很难集中精力。
我站住了,不能向前。我只能在远处看着它,看着它慢慢拖回斜挂在一边的巨大头颅,困难地迈动脚,朝前走去。它跌倒了,在地上痛苦地喘了几口气,又挣扎起来,吃力地往前走,往前走……在它走过的地方,黏糊糊的血浆一路滴滴答答扭扭曲曲,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中。
黑夜渐渐将它吞噬了。
黑夜无岸。寒风无缆。
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我听见关鸿在身后轻轻地说:“阿格龙,它去找米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