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的阿格龙成了一条人人见了都瞪眼啧嘴的汉子狗。阿格龙长得腰细腿长,胸阔臀圆,健壮威武,往那里一站,兀地人前就耸立起一座黑森森的小山。阿格龙浑身漆黑,毛皮像黑缎子似的闪着油光,如同在染缸里浸了七七四十九天一般。下雨的时候,性子温和的米娜乖乖待在屋里,蜷在关鸿脚边打瞌睡,阿格龙却待不牢,一会儿冲进雨地里叼来一只淋湿了翅膀的斑鸠,一会儿又冲进雨地里叼来一只泥糊了眼睛的田鼠,讨好地送到米娜面前,让米娜吃。每当看到这种情况,关鸿就朝阿格龙喊:“阿格龙,要死了呀你?快把脏东西拿开!”米娜蜷在关鸿脚下,受了关鸿的关照,自然不肯吃那些生冷的脏东西。阿格龙沮丧一会儿,很快把斑鸠之类的拖到灶台后面,嘎吱嘎吱咬碎了,全填进肚子里,连毛也不剩一根,弄得一屋血腥味。它就这么老往雨地里跑,再回到屋檐下,响亮地打个喷嚏,纵身一摇,身上的雨珠子油亮亮一颗不剩,全落尽了。
阿格龙既忠实又肯卖力气。夜里,米娜得宠地缩在关鸿为它准备的草窝里酣睡,阿格龙总是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凝神谛听四周的动静。队里分红苕洋芋什么的,几十斤的竹篓装满,往它背上一驮,十几里山路,它高高兴兴地颠着小跑往家里送,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关鸿却一直不肯喜欢阿格龙,说阿格龙又丑又粗野。
阿格龙的丑,实在是丑得出了奇迹。
有一个时候我老在想阿格龙的父亲是谁。我怀疑阿格龙的父亲不是一条狗,至少不是一条为人豢养的家犬,因为阿格龙的相貌,差不多与家犬相隔着十万八千里--它有一双呆滞的巨大无比的耳朵,即使在它最兴奋的时候,那双耳朵也因其肥硕无骨不能英武地支棱起来;它的眼珠子又黑又大,几乎没有眼白,这样就使它缺少了温存和柔情,而且让人看了感到害怕;最不能使人理解的是它的嘴,短到极点且阔大无比,让人怎么都觉得这张嘴的主人充满了桀骜不驯,是在嘲笑人的。若遇到它不高兴时,它会把脑袋笨拙地藏进怀里,这时关鸿就会表扬它,说它有自知之明;逢着它高兴了,它就会张开嘴,露出两排粗壮雪白的钢牙朝人低吠,那两排牙齿几乎占了它的半张脸,而狗的牙除了是狗保证生存和自卫的武器外,还应该是装饰,它那样一装饰,半张脸就没有了:它没有鼻子--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是没有鼻翼,在那张阔大无比的嘴的上方,无遮无拦地裸露着两只黑洞。
假使阿格龙仅仅长成这样,也只不过是丑陋一点,发育得不太健全罢了,偏偏阿格龙还是一条有着残疾的狗--它的左颞颥长得不完整,在毛皮下无端地陷下去一块,好像少了半边脸。这样,当它正面对着你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它的左眼在斜视着你,用大白话说,是不正眼瞧你,让你感到极端的不舒服。
关鸿老说阿格龙长得“恶心”,一点不斯文。
阿格龙确实缺乏斯文状,譬如吃东西,阿格龙从来不会像米娜那样,心平气和地走到食槽边,先对主人愉快地摇晃几下尾巴,极细心地埋下头去,极细心地咀嚼,尽量不让汤汁儿弄脏了胸前的毛皮。阿格龙总是急眉躁眼地,把半个身子全都埋进食槽中,很响亮地吧嗒着嘴,大嚼一气,弄得一地的残食。再譬如排泄,米娜是个很懂规矩又很知羞的女子,它总是有规有矩,在屋后那片野坟地里方便,而且不允许任何人看着它出恭。阿格龙却不,只要水火一逼,随便找一处地方,不管旁边有人还是有鸡,撩起后腿就干,干完胡乱扒点泥土盖上,转过身来埋下头嗅一嗅,快乐地打个响亮的喷嚏,摇头晃脑地走开。
和阿格龙相反,米娜则出落得十分美丽,简直可以说美丽逼人。它那只漂亮的小鼻头整日潮润着,令人心痒;那双简直不是狗类能有的美丽眼睛明亮如春潭,温柔地看着关鸿和关鸿布鞋袢上振着翅儿的蝴蝶。关鸿从集上铁匠铺里买来一只锃亮的铜铃,用一根红胶线松松地绾在米娜丰腴的脖颈上,雪白如球的米娜走到哪儿,愉快的铃声就响到哪儿,这让关鸿喜欢得不得了。关鸿一旦看不见米娜就心里不安,就站在坡前喊:“米娜--回屋--啰--”米娜就雪球一般从什么地方滚出来,做了错事似的在关鸿脚边撒娇,让关鸿把它抱进怀里。
关鸿宠这白色的小精怪,宠得不成样子了。
三
我越来越迷惑于渐渐长大的阿格龙。我老是觉得阿格龙有问题,我甚至觉得它的出身可疑,它的父亲不是一条狗。除了米娜之外,阿格龙从来不和村子里的狗们有同类相聚的那种亲热感,它甚至不愿意和它们一起疯闹。村子里的狗在风和日丽的时候爱聚在打谷场上,互相追逐,集体朝过路的陌生人狂吠,或者一起呆呆地看天上游过的云彩。在那些狗中间,从来没有阿格龙的影子。阿格龙喜欢独来独往,疯也好,安静也好,都是它自己。它喜欢直愣愣地立在高处,目光忧郁地眺望着远方。这个时候你就觉得它不是一条狗,而是别的什么。
阿格龙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不已。但这困惑丝毫不影响我和阿格龙之间的友谊,相反,在阿格龙长大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不同寻常的事,越发加深了我和阿格龙的友谊,同时也越发加深了我对阿格龙身上那种神秘感的困惑。
那个时候阿格龙差不多只有半岁,还是一条傻乎乎老是闯祸的小狗。
冬天的时候,村子里的老鳏夫吴瞎子从集上抱回来一条猪秧子,吴瞎子没东西喂它,猪秧子饿急了,跑到村头的吴家潭边拱菜叶,不小心滑进河里,被河水冲走了。吴瞎子是五保户,家中没有劳力,全凭队里分一点口粮,半粮半菜一天两顿度日子,猪是杀不起的,只是冬天抱一只猪秧子回来,汤汤水水喂起架子,喂上半年,到了夏后,牵去集上卖了,落几个油盐钱。吴瞎子其实不全瞎,看得见猪秧子在河里可怜地挣扎,急得直跺脚,眼里哭不出一星泪花。吴家潭边有不少人,尴尬的是日子不曾开春,正是冻指尖的季节,谁也不敢跳进漂着冰凌的河里去把猪秧子捞起来。我正在吴家潭边挑水,阿格龙自然跟着,不知它怎么就自告奋勇地跳进河里,笨拙地扑通扑通去撵在河里时沉时浮的猪秧子,终于撵上了,一嘴叼住,岸边的人就齐声喝彩。阿格龙听见人们为它喝彩,有些得意,用两只前爪扑腾出许多浪花,泅到岸边,上了岸,顾不得摇落身上的冰碴,倒着身子拖曳着没有了知觉的猪秧子,气喘吁吁地丢在我面前,然后邀功地用力晃着它那条尾巴,围着我撒欢。我还没来得及夸奖阿格龙就愣住了--那猪秧子细细的脖颈已被阿格龙咬断了,软耷耷地歪在一边,早咽了气。那以后阿格龙是受了惩罚而不是奖励,因为关鸿不得不用两只下蛋鸡婆去换回一只死猪秧子。
阿格龙有两天时间闷闷不乐,甚至有些羞耻地回避着米娜。从某种角度说,它的生气是对的,谁也没有命令它跳进冰凉的河水里去救与它向无往来的猪秧子,它是见义勇为,何况人们事先并没有向它解释,救上岸来的必须是一个活的猪秧子。
诸如此类卖力不讨好的事,阿格龙差不多隔三差五地干。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每到天黑,阿格龙总要不吭不响地溜出屋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疲倦不堪地回来。回来的阿格龙并不卧在房檐下给它铺的草窝里睡觉,而是焦灼不安地四处走动,或者站在那里发呆,米娜去找它嬉戏时,它也不大答理米娜,它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里没有欣喜,十分冷淡。
我觉得这不像是没心没肺的阿格龙,不像是拿米娜当月亮仰了头看的阿格龙,这事有些蹊跷。
有一天夜里,我盯了阿格龙的梢。
那天夜里有月亮,风很大,阿格龙出了屋子,丝毫也不防范地往前走去,样子急匆匆的,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没有发现悄悄跟在它身后的我。它走的是那条沿着山涧进山背煤的路,有时也避开路,走一些长满了荒草的土坎子。大概总共走了有五六里路,在一个长满了野桐的山坳处,它站住了,朝山坳深处望去,开始发出微弱而急切的嗷嗷声。我在阿格龙后面十丈远的地方停下来,悄悄蹲下,一棵老桐树和我融为一体。阿格龙看不见我,它就那么轻声地哀号了足有半个时辰。我觉得越来越冷,就在寒气中不知不觉地倚着树干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见亮,小鸟们在山涧边啾啾地跳来跳去,一只野兔子从山坡上不小心踢落下一块石头,一阵草响过,山坳里复归宁静。
阿格龙却不在了。
就这样,我断断续续跟踪了阿格龙好几次。跟踪本身对我没有什么诱惑性,虽然那时我才十九岁,对神秘感的解析正是我这种年纪的男人所追求的。我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会有一桩超乎寻常的事情要发生,或者它们已经发生了,我想知道它们是什么。
那几天,阿格龙越来越不安得反常,整个白天,它都懒懒地躺在坡上,伸出两只前爪,头斜搁在草地上,一副满怀心思的样子,这越发加重了我的怀疑。
那天晚上,月亮仍然很好,阿格龙急匆匆地又沿着那条涧边的小路进山了。它和以前一样,同样没有回过头来张望,其实它哪怕只要稍稍回一下头,就能看见跟随在它身后的我,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阿格龙是缺心眼的。我那时已经丧失了好奇心,我那么跟着阿格龙,只是觉得这事如果没有一个结果,那实在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而我是不愿意被一条不起眼的小狗捉弄的。
到了那片凹地,我依旧躲在老桐树后,听阿格龙在不远处哀号着。四边什么也没有,风很浓,月亮把不倦的溪水照映得发出熠熠的白光,一只山蛙不紧不慢地在山涧边叫着。突然,我觉得心里一阵紧张,全身的汗毛都支棱起来,一种什么威胁在靠近我--阿格龙的叫声变成了一种兴奋和恐惧的低号,那叫声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它使我在一刹那间闻触到了远去的童年时代。我看见阿格龙在那里不安地打着转,卧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卧倒,尾巴在不住地发抖。
我就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那只狼。
它站在山凹深处的一块岩石上,斜着身子,冷冷地对着这边。明亮的月光下,它的一对眼珠子绿幽幽的,像两颗纯净的宝石,镶嵌在夜色中。这是一头骨瘦如柴的老狼,架子跟一条普通的狗差不多,它脖颈微微向上支棱着,昂着头颅,显得十分傲岸和冷静,给人一种显贵和有经历的感觉。它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十几步远冲它哀号的阿格龙,一条与它身体极不相称的巨大尾巴支撑着它,使它像极了一尊标本。
我周身的血似乎凝固了,浑身发抖,连嘴都张不开。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阿格龙哀号着,两只前脚匍地,爪子不安地扫着草丛下的泥块,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夹着尾巴小步向那只狼跑去。
我看见狼的座下巨大的尾巴慢慢硬了,充血如弓。
我看见夜空中的那两颗宝石在慢慢碎裂,狼的绿眼里开始熠熠流磷。
我恐惧地从老桐树后站出来,大声喊:“阿格龙!”
我们三个都被这声喊叫震住了。声音回荡着,在山坳里撞来撞去,很久没有消失。
狼一弓身子,向草丛的深处窜去,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向阿格龙这边望了一眼。我至今也说不清楚狼的那种眼神给我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奇怪的是,我一直有动人和残忍这两种极不合谐的印象,我想我当时在狼的眼睛里就是看到了这两种内容。
狼转过身子,迅速向阿格龙扑过来。
与此同时,我也朝阿格龙扑了过去。
大概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读到过一本名叫《武松传》的书,那本书里写武松在景阳冈打虎。他是很有条理的,揪了虎,往虎背上一骑,先朝鼻子一老拳,再一腿蹬折了虎的尾巴,然后一口气冲虎的右眼猛击了数十拳,直至老虎不能动弹。日后留下武都头两拳一脚打死一只猛大虫的故事。不知道武松当时是不是就想到了不能在老虎身上留下太多的伤痕。不管传说是真是假,这种传说是很动人的,所以梁山水泊一百单八将中,我最佩服武松。但是那天夜里,在野桐稀落的山谷里,我却回忆不起半点武松打虎带给我的经验。我的两条腿在打战,浑身冰凉,只是一股强大的吸力吸着我向阿格龙冲去。我想我那个时候肯定是没有思维了,如果要有,就应该是逃开的。
狼如弹弓,四足收束,纵身起来,美妙地一跃,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灰色的弧,落下来,和站在那里发着痴的阿格龙融为一体。我听见阿格龙一声惨叫,随后传来血溅草叶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如落桐,双臂张开,用力一跃,笨拙地扑进黑夜里。我听见狼急促的喘息声,同时闻到了一股腥暖的恶臭,这个时候,我的双手已经死死地卡住了狼的脖子。
我、狼和阿格龙一起倒在草丛里。
我那个时候的力气肯定大得惊人。我听见狼喉间的血管破裂开,并且传来汩汩的流血声。我倒下去的时候,压断了一棵手腕粗的野桐树。
狼很奇怪地扭过头来看着我。它大概有些没弄清楚,有些犹豫而又似乎受了委屈,我感到它在那里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它的报复是十分成功的。
我没有感到丝毫疼痛,只觉得狼的两排利齿十分轻松地穿透了我的左臂,连狼上下颌齿插过我的腓骨咬合到一起的碰撞声也清晰可闻。
狼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快乐地呜咽了一声。
我的右手下意识地去保护受到侵袭的左臂,中指接触到一颗潮湿的、滑溜的、冰凉的球体。我的拇指和食指没有一点犹豫地跟上了中指,只觉得一阵心悸,一颗绿色的狼眼便在我的手心里了。
狼好像是叹了一口气,这点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才把折断了一条后腿的阿格龙抱进怀里的。我的左臂整个儿地耷拉在身旁,像一个不听使唤也就没有了多大用处的道具。血流得不太多,伤口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疼痛难忍。因为有疼痛的感觉,我知道左臂仍然在,它还属于我,为此我有点兴奋。我开始颤抖着吹口哨,但吹着吹着我就开始流泪了。
阿格龙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没有哭也没有叫,它被吓坏了。
我抱着阿格龙趔趄着走出那片山凹地,走出很远以后,我回过头去,看见那条傲岸的狼兀立在一块岩石上,一只绿幽幽的独眼如宝石般执拗地闪烁着。看见我回过头来,它便仰天长啸一声。
整个黑夜都在一声动人的长啸中发抖了。
四
我的伤口一直养了三个多月才好,似乎没有落下什么残疾。在部队医院当军医的二姐给我寄来很多药,我不知道是不是它们治好了我的伤,因为鬼爷鄙视那些药,他说那些药只能治城里才会有的病,根本对付不了狼咬的伤。鬼爷用獾油熬一种叫“龙胆草”的草药,熬成微甜的黏糊糊的药膏,替我敷创口。鬼爷说“你小崽子命大,狼牙咬过,个个跑不脱要烂掉的,日你妈让你跑脱啰。”
三个月后,我就可以下田搬谷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