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初七一过,入夜后就有伤人的露水出来了,大多数人夜里已不在晒场上纳凉,怕得了风湿,只有几个顽童,不愿意家里大人的管束,仍用一只大斗筐做床,在晒场上打闹至夜半,再稀里糊涂地睡。早上醒来时,人睡得七仰八合,头发润得能拧出水来。暑气已过,回家的人贪的是老来能寿终正寝,不回家的人求的是活着有一份自在。
狼便是那个时候闹起来的。
先是张寡妇喂的一只猪崽被狼叼走了,第二天在七子梁的黄豆地里发现了半边血肉模糊的小猪头,然后傅会计家两只奶羊在自家后院被吃得只剩下两副归不拢腔的烂皮子,屠杀现场,奶羊的残骸到处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紧接着,吴卿才家的两棵桃树被无端从半腰劈开了,断成两截。鬼爷来看过,很肯定地说,树被劈成这副样子,人不行,雷也不行,那是狼练爪子劈的。
惨案连续不断地发生,几乎每天都有无辜的生命遭到算计,一到夜里,生产队的人就把饲喂的活口关进家里,不敢放出来。在晒场里过夜的娃儿们声称亲眼看见了狼,一大群狼,田坎上到处飘荡着狼的绿眼珠子。大家在夜里也都确实听见了狼的嗥叫声。于是所有人家都把孔明枪取出来,填充上火药和铁砂子,埋在要害的地方,夜里提心吊胆地等着那枪轰然一响。但袭击者却狡猾得很,它们根本就不出现在那些要害的地方,那些枪一声也没响过,怎样埋下去的,第二天还得依原样取出来,仔仔细细掏出火药,这使埋枪的人大失所望。村里人都说这就奇了,纵是再狡猾的山物,也有马虎大意的时候,怎么就知道什么地方埋了枪,不朝那个地方探爪子呢?
明白的只有我。
我在一连串的血腥暴力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血案在扩大,并且有无休止继续下去的趋势,闹得村里人一上灯就再不敢离开家半步,年轻人不敢到山涧边去偷情,娃儿们也都被大人套得紧紧的,再不让去晒场上睡觉。村子里没有了安全,没有了快乐,没有了往日惯有的喧闹,有的只是漫长的夜晚和漫长夜晚里的恐慌。除了一条狗,任谁也没有这样训练有素的通天之术。我明白这些,心里充满了对无辜者的愧意和自责,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恼羞成怒。虚伪的自尊没日没夜地在我血管里冲腾不休,它们折磨着我,使我无颜走出茅屋,面对众人,使我死不瞑目,我觉得我要不把这件事结束掉,就完全不是一个男人!
我进山去了。
鬼爷听我说要借来儿下山去降伏它那个孽子,不禁仰天大笑,鼻涕拉着线落在肮脏的青衫前襟上。
鬼爷说:“你是憨了还是傻了?你琢磨琢磨,方圆百里,你到哪里去找阿格龙的克物?”
我不服气地说:“来儿是它母。”
鬼爷讥笑道:“母能啷个?若是捕个狗獾,叼个狼崽,追个熊娃,来儿对付得下来,换了阿格龙,来儿只怕奈不活。那龟儿子,估不定父是谁呢。”
我绝望地说:“一村人无辜,那就撒手不管了?”
鬼爷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狗子撵下坡的兔子,还得狗子去叼。这件事,除了你自己收拾,谁也帮不了你。”
关鸿从重庆买化肥回来,听说我把米娜杀死了,又气又怨,落了好几次泪,原先极温柔的她,竟然暴躁了几次,专门从重庆给我带来的怪味胡豆和江津米花糖也不拿给我,都锁到箱子里,连着几天都没有到我的小屋里来,也不让我进她的门。虽然几天后,她从她屋里出来,自己摸上我的床,但再也没有以往的缠绵了,木头一般呆呆的,对我也是应付的多了。我自知理亏,一肚子阴火无处撒,便拿着关鸿的身子出气,不依不饶地纠缠她。她挺着,任凭我怎样糟蹋,也决不吭一声,完事就侧过身子偷偷流泪,直到天亮,再悄悄下地去做饭。那几天,我完全变成了一只毫无人性的狼坯子,整天想着做恶事,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往外冒恶水。我好恨,阿格龙背叛了我,连关鸿也背叛了我!
几天之后,我和阿格龙狭路相逢了。
那天晚上,我在一队知青李小光屋里喝酒,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往回走,刚出一队就歪倒在田里,吐了个稀里哗啦。等吐过了,爬起来,凑着田角喝了几口生水,感觉好过了许多,起身再走。脚下踩云似的往队里去,还没进村,就听见一片狼嗥。我肚子里的酒全吓醒了,化成一背臭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我站在夜风中,瞪了眼睛看,不远处的山梁上,星星点点,鬼火似的闪烁着几星绿莹莹的狼眼。村里的狗全憷着,躲在各自家里,大气不敢出。黑灯瞎火,月色冷笑着照过来,罩我在无援之中,任凭狼嗥声宰割。我站了一会儿,狼嗥不止,我想我不能永远站在那里,就继续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往坡上爬,眼见离家不远了,冷不丁地,前面的田坎上立出一个黑魆魆的影子来,立在我面前。
是阿格龙。
凄冷的月光下,阿格龙斜着身子昂头站在那里,肚子松弛,毛皮蓬乱,两肋间凸现一排生硬的栅骨。几十天不见,它的颈毛已经失去了光泽,左颞颥陷得更深,眼睛反而突出了,没有遮拦地射出冷幽幽的寒光。
我不能通过,我知道这就是它的意思。我不想争论,我知道那样的争论不会有什么结果。我退回去,绕到另一条田埂上,走了一半,发现阿格龙又冷冷地坐在路的那一头。
我明白今天是无法逃避了。我撑着胆,借着酒劲,慢慢走近它,说:“阿格龙,是我。”
阿格龙坐在那里,没有反应。
我说:“阿格龙,你今天来寻我,我是明白的。我不能解释,米娜它是我杀死的。”
从阿格龙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泣。我想那是哭泣。
停了一会儿,我又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米娜已经死了,你想报仇,你恨我,离开了我,你把村子里的活物一样一样都咬死了,你的仇也都报尽了。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你的对手,狗不是,你母来儿不是,连我也不是,你还能咋样?你最多也就是把我也咬死,对不对?”
阿格龙慢慢地抬起身子,寂夜和风被它抬起身子的动作挤压得生疼了,在黑得滴墨的夜色里发出呻吟声。一只紫头蛤蟆鼓足了劲,小心翼翼地仰天长啸一声,将三两星担惊受怕的清露赶进我奓立的头发中,在那里瑟瑟发抖。阿格龙默默地盯着我,一言不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感到我的眼眶湿乎乎的,泪水流淌到了嘴边。
我哽咽着说:“阿格龙,你说,你想啷个样,你要真想咬死我,你现在就咬。”
阿格龙抬了抬下颏,奇怪地盯着我,它那乱蓬蓬的皮毛中散发着森林里恶毒的气味,那些气味像一群毫无训练的蓝色精灵,狰狞地笑着,舞蹈着,歌唱着,肆无忌惮,强迫人心惊胆战,强迫人毛骨悚然,强迫人穆然肃立,让人不由自主地萎缩下去,再萎缩下去,萎缩成一粒草芥,无论对谁都感到卑微和怯懦,那样卑微怯懦下去,就渐渐而顽强地生出自虐和自戮的决心。
我看着阿格龙。我知道它不是独自站在那里的。它的背后,山坳里,星星点点的绿色狼眼逸如幽灵,隐现着,不断随风送来令人反胃的燥热和臊气。狼嗥声在寂夜里能够传出很远,能够传到所有有人类的地方,与人的恐惧扭成一团,而它们是在黑夜里的,人类看不见它们,它们才是主人,能够轻而易举占上风。
阿格龙在十几步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明显看透了我的仇恨和扼杀之心,它那一只半巨大的耳朵突然间耸动了一下,它的看不见眼白的眼睛里冒出两朵绿光,绿光开始转温,渐渐露出血色,四只爪子渐渐绷紧如弓……
然后,它消失在黑夜中。
我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田坎上。
第二天,全村人都在湾子里抢晚稻,我在拌筒边累得直不起腰来,突然听见后山坡上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我抬头一看,村里那头最好的牯牛正在后山坡上吃草,离牯牛十几丈的地方,一只狼头倏地从草棵子里探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共四只狼,它们箭一般窜出草稞,直扑牯牛。
那头牯牛是我们队里最大的劳力,队里七亩二分水田,全靠它来犁耙,队里每年给饲喂它的人评了三千五百分的高工分。
牧童的惊呼声使牯牛警觉地抬起头。它看清了冲它扑来的四只狼。它骄傲地摆了摆头,甩掉挂在嘴边的青草,低下脑袋,庞大的身子往后一杵,地动山摇地迎着狼冲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狼被牯牛撞击得甩出了几丈远,发出一声惨啸,就在那一瞬间,第二只狼就一跃而起,壁虎似的吸在牯牛的身上,成功地锁住了牯牛的喉颈。紧接着,另外两只狼鱼贯而上,将牯牛巨大的身躯拖倒在草丛中。
山坡上传来轰然一响,然后血雾悠悠然升腾而起,罩住了青的草褐的稞,牯牛在血雾中昂然一声长啸。
我在余下的那三只狼中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但我断定那三只狼只有五只眼睛。我向四下搜索--
我终于发现了它。在离屠杀现场几十公尺远的一块岩石上,黑色的阿格龙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静观着这场厮杀。
我被强烈的屈辱紧紧地封锁住,心脉一点点无援地衰弱下去。我知道对方是要将我置于极度的凌辱之中,那一场又一场的杀生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为了一个不放弃的证明:人的操纵和自由是何等可怜!我愤怒而又无能奋起,我终于承认了,我的卑鄙和胆怯全都是那么的无可救药。
几条蚂蟥乘人之危荡漾着水波儿游来,吸附在我的小腿上,吸盘隆隆启动。
一村人在湾子里昂着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坡上,呼救不得。
山坡上的那场血腥屠杀持续了十几分钟,余下的三只狼在十几分钟漂亮矫健的腾挪跌扑之后,仰头长啸数声,凯旋。
那天,村里的恐怖达到了高峰。
然后自此后,狼的踪影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村子复归安宁。
十一
破镜重圆的日子并不曾出现复苏的新鲜,无非暑尽秋爽,秋去冬来。这样的日子长了久了,让人过得恹恹的,没有希望。
山腰上那栋屋顶草年年化着灰的知青点再没有人叱狗吠的热烈,一时少了许多活生生的情趣。白天,我和关鸿两个都去坡上出工挣工分,桠口那栋茅屋便寂静得如死了一般。一到夜里,山风敢大着胆子来袭击堂屋的那扇破门,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脸,一千一百个欺负着这屋里没人再会去院子里跳跃狂吠,吵出一个热闹的黑夜来。
夜夜油灯都熄得早,不是为省油,是我和关鸿,我们玩不出什么更好的游戏来。躺在床上,静听屋后竹林爽爽朗朗地争吵不休,在专横跋扈的山风里,山涧里的溪水渐渐凝住了。在无声中自我作践,以此来演绎两个对立的世界。
自从在“匿枪事件”陪过杀场后,我便觉得这世界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人生无非好死赖活两种,一切的变化都是短暂的,到头来都得落进那两种结果中去。那以后,我失去了发奋的欲望,一切公干全丢开不管,书再懒得看,文章也懒得写,晚饭后扔下碗就缩进被窝里,一梦复一梦。这种大彻大悟的表现很使关鸿高兴了一阵子。关鸿认为我这样与世无争,可以逃避很多麻烦,照这个样子生活下去,就会创造出宁静的日子,比怎样的官福利禄都胜出百倍。所以她总是在每天晚饭时在吊子里温好热水,我丢下碗只需洗脚,再不用做别的什么。她洗罢碗筷,收拾好堂屋,用不着再招呼其他活口,闩了门,再洗了自己,就轻手轻脚钻进我的被窝里。
我们一直默契地回避着一个话题,虽然在我俩之中罪犯只有一个。女人的悲哀很容易被别的东西替代,只要她仍然有依偎处。
关鸿爱在我胸前用指头细细地画字,然后要我猜。无非是她的名字,加上“爱”呀什么的。我不喜欢这种细腻的游戏,故意猜错。她也不烦,十分好脾气地重写,一笔一画,写了再叫我猜,一直猜到我烦了,用背去对着她,她才捂着嘴吃吃地笑,移过身子,抱了我,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好傻,这是爱字呀,要你猜过无数次,你回回猜不中。记住这个字,别的字你都可以忘记,这个字,我是不准你忘记的。”
我哼了一声,并不理她。我真的想忘记一切。
关鸿的灵气全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了。她把下颌滑溜溜地枕在我的肩胛上,若云若雾地说:“厂里传出话了,要办顶替了,我爸爸妈妈都可以退,家里就我一个知青,要都退了,我顶都顶不赢。他们都说我几好的福气哟,我也觉得是,你说呢?”
我做假眠状,轻轻打着呼噜。她狡黠地一笑,不信我的,依旧自己说下去:“我想好了,要办我就第一批办,回去当工人,戴白帽,穿白兜,拿工资,星期天上电影院看电影,几安逸哟。我看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哪个给你做饭,哪个给你洗衣,哪个给你端汤送水伺候你,迟早饿死你,才好。”
关鸿说完自己吃吃地笑,笑不出多远,见我仍不答理,她就沉不住气了,小猫一般贴过来,指头挠着我的手腕,一下重一下轻,张皇失措地说:“你莫信,莫信哈,刚才是我唬你的,我怕你忘记我,我才唬你的,你莫往心里去。我不会走,爸爸妈妈都退了我也不会走,分我最好的工种也不要,我就留在你身边,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端汤倒水,一辈子服侍你,一辈子我们都不分开。这里好,我们就留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就要我们两个在一起……”
关鸿张皇失措地说着,泪水悄悄滴落在我的脊背上,润现出先前用指头画出的那个字。一直到我按捺不住,转过身来搂紧了她,按了她在身下,她又惊慌地抵挡我,乞求道:“要不得,现在要不得,这个月还没来好事,上次医生说了,我已经掉了三个,再掉,以后就莫想怀上了。”
桠口上那栋茅屋的夜,苦楝子果一般,生长着一个谁都不愿掰开的秘密。
十二
1976年冬天,“文革”以后最后一批推荐制招生工作开始了。大部分知青在此之前就开始了酝酿和筹划,在招生组下来前的头几个月,信件和电报不断往来于开县与重庆之间,传递着酝酿和筹划已久的种种内容。对知青和农村里的各级干部来说,这是另一种意义的收获季节。
我自知有了“匿枪事件”,政治身份已经改变了,不再拥有了任何机会,这时便与世无争,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早睡早起,去坡上做活,和农民没轻没重地打闹,收工回来。帮着关鸿烧火做饭、挑水推磨,闲下来,就抱着关鸿那只半导体收音机,收邻省电台里的豫剧和花鼓戏,晚上早早闩了门睡觉。心境好的时候,我会逗关鸿,劝她早点办顶替回重庆,说她回去当了工人,可以随时寄麻辣胡豆和江津米花糖来给我解馋,也算支持我在广阔天地扎根一辈子了。关鸿知道我说那种话,并不是认真的,看我情绪并没有因为上不了大学而受影响,也就高兴了许多,笑眯眯地,任我贫嘴。
那天晚上刚收工回来,担着桶准备去河里挑水,突然听见有线广播里通知我立刻去公社,“有要事商量”。关鸿也听见了广播,甩着一双湿手冲出屋来,见我还愣在院子里,激动地说:“是喊你,是喊你,快去,说不定和招生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