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一边看着笑。我们说:“机遇是不叫。我们的母亲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主宰者。机遇一叫就像一只真正的狗了。”
八、机遇变得捣蛋了
但是,你要是以为机遇它没有自己的想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机遇不是这样的狗。它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它甚至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它的那些想法,你完全弄不清楚,等你弄清楚了,你才发现它是比你要聪明的,劝阻都劝阻不住。
机遇还是那么丑,它甚至要比你聪明一百倍,完全可以做你的老师。举一个例子。机遇它不喜欢洗澡。它不喜欢被弄得湿漉漉的。它的长毛如果被水打湿了,会很可笑地耷拉着,像一只狼狈的落汤鸡。但是我的母亲却是个有洁癖的老太太。我的母亲甚至不能允许家里出现一粒蚊子屎。机遇又是喜欢疯的。它在院子里到处去追撵蝴蝶。它还攀到葡萄藤上去捉金龟子。它屏住呼吸,最重要的是,我们就算人高马大,到头来还是得听我们那个瘦弱矮小的母亲的。它把自己弄得活像一个流浪汉。它这种样子,也就难怪我的母亲一天要给它洗三遍澡了。我的母亲站在家门口悠声地喊:“机遇回来洗澡。”机遇有时候会装耳聋,它明明听见了却装没听见。但是我的母亲提高声音再喊:“机遇你听见没有?”机遇就不敢装马虎了,它就只好乖乖地摇晃着尾巴回家了。机遇对水充满了敌意,这大概和它小时候的遭遇有关系。母亲给它洗澡时,它大声地打着喷嚏,把眼睛闭得像是就义。它以此来反抗,这点谁都看出来了。等洗完了澡,很投入。那些蝴蝶飞开的时候,用毛巾给它裹干身上的水,母亲就会去拿吹风机来给它吹干毛发。等母亲一转身,机遇就会在地上打一个滚。机遇它明白这个。如果母亲回来的步子慢一点儿,它会在地上打好几个滚。等母亲拿着吹风机回来时,它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再度弄脏了。母亲眼神不好,发现不了机遇的阴谋诡计,而机遇又是那么殷勤地摇动着它的尾巴,冲着母亲撒欢,让历来讲究家规家矩的母亲,永远都识破不了机遇的聪明。
机遇这么做,还不是它的全部,比如黄瓜白菜之类,机遇到了后来,竟然学会报复了。
有一段时间机遇玩疯了,不守规矩,随地大小便,有时候是在菜地里,找一窝绿油油的白菜做它出恭的掩护,有时候就公然地在卫生间的某一个角落里了。我的母亲原是对机遇有蹲坑的规定的,被它违反了,自然很生气,就对它进行严厉的教育。我母亲的教育方式是把机遇弄到它自己的排泄物前去站着,先对着它的屁股揍两巴掌,机遇就会生气。它把眉头皱着,然后训斥一番。我的母亲痛恨地说:“机遇你这个不长进的,你难道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成?”机遇当然是孩子,它不到两岁,只是它不愚拙,而是相当的懂事。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机遇早已不是那个圈在七楼铁笼子里的机遇了,它已经沾染上了太多自由自在的坏性子,是要拿着现成的规矩来做破坏,借以博取它自己的乐趣。它挨了惩处,受了训斥,哪里又肯罢休?它表面上很惭愧,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机遇的捣蛋主要表现在它的见风使舵上。它在菜地里蹦来蹦去,低着头,掩着脸,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好像通过了这一遭,就懂事了,就造化出一个明晓礼节的乖孩子了。可是一转身,它就开始了它的报复。
有好几次,我的母亲发现家里的被褥是濡湿的,满是一股难闻的臊味。我的母亲不明白,她疑心是她的哪一个孙子白天玩了火,绿油油的很爽目。在黄瓜开花的季节里,或者是玩忘了性子,夜里尿了床,就把小毛猴子们一个个找来审讯追问,问得家中委屈连连,怨声载道。我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儿。母亲的“嫌疑犯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再说过去也没有尿床的劣迹,何以近来不断发生这一类养不教的事情?我就留了心。终于有一次,让我当场抓住机遇。那是在机遇做了一回错事,我的母亲像往常那样惩罚和训斥了它之后。我抓住它的时候它正痛快淋漓地在那里干着它复仇的壮举。我抓住机遇之后就把事情的真相说给大家听了。它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当然也很讨好,经常和我们疯闹一阵,缠着我们撒撒欢。我们大家都笑了。我们笑机遇的智慧,竟然超出了顽皮的范围,做出报复的事情,朝那些渐渐飞高了的小昆虫们狂吠。它狂吠起来的声音又尖又急,比人还胜出一分来,让它的主人们成了一场冤案的受害者。我们在那里笑着的时候,机遇正在院子里追逐着一只小老鼠。那只小老鼠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被机遇撵得张皇失措,一头钻进了下水道里。机遇气喘吁吁地,冲着下水道口拼命地吼叫。我们被机遇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我们说:“机遇你狗拿耗子。”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一想,一只狗去追撵一只不相干的耗子,足以说明它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悠闲快乐了。
九、机遇被送到了农村
机遇在我们家生活了一年,这一年时间,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是真正的一家人。机遇很喜欢和那些蝴蝶嬉戏。它是我们家重要的一员,去追撵那些蝴蝶。它从来也没有捕捉到任何一只蝴蝶。碰到这样的时候,整天家里人这个喊那个叫,说:“机遇过来啃骨头。”说:“机遇你翻筋斗。”说:“机遇去看看谁来了。”机遇很愿意我们支使它,无论是啃骨头还是翻筋斗,它做得都很认真,叫去看谁来了它就乐不颠颠地跑去看,然后用愉快的叫声通报我们。它有时候也会对着我们做鬼脸,把眉头鼻子蹙到一块儿,像个小老头儿。它那样做,并不是说它在生我们的气,恰恰相反,它那是想引起我们对它的注意,灰白色的长毛像万缕银丝飘散开来,就像一个喜欢争宠的孩子,如果遭到了大人的冷落,那孩子就会在他的新衣裳上抹一些脏泥来给你看。
机遇离开我们家,是由于城市颁发了禁养令。这些年城市里被人豢养的狗越来越多,多得以至于走到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闻到狗的味道。城市不高兴这个,于是颁发命令,哪些狗不能养,哪些狗能养,能养的狗必须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养,等等。有时候它会把我们的鞋子叼一只去藏起来,让我们没法走路。机遇属于可以养的一类狗,但是要打防疫针,它就奔跑着去追逐它们。它朝空中纵身跳跃起来的时候,办准养证,也就是狗户口,还要交五千元钱,并且日后每年都要续交。
我们家在这座城市属于平民,经济条件不太好,家里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靠的是领政府津贴过日子,收入只够糊口的,多机遇一张嘴显不出什么来,若要认真去买一张户口,就有点心疼那笔钱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没有养成那种现代的观念,令人感动不已。它呼哧呼哧地在菜地里跳来跳去,把一条狗的生命,看得如同一个人的生命那么重要,叫我们给一条狗上户口,我们怎么也转不过那个弯来。在这种情况下,机遇的再次疏散,就成了必然。
机遇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当然也不能退回给老古,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到还没有施行禁养令的农村去。我们找了一位朋友,他的家里在郊县,家中条件不错,龇露着两排细碎的白牙,有很宽敞的房子,两个老人,全都是素食主义者,养了一大群鸡,一大群鸭,还有一只不怎么回家来的猫,多养一只机遇,对他们家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它因此而极力讨好我的母亲。它讨好我的母亲简直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它整天冲着我的母亲摇尾巴,冲着她献殷勤。它围着我的母亲转来转去,像个地地道道的跟屁虫。我的母亲有时候不得不对它说:“机遇你别老是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你转得我头晕。”
机遇是我们的那个朋友开着一辆农用车接走的。机遇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春寒料峭的日子,竟然出了很大的太阳。机遇并不知道我们对它的安排,不知道因为人类自己的原因,只是象征性地长在那里。它讨好人主要是讨好我的母亲。更多的地方种的是蔬菜,它将要被疏散到农村去避难,临走的时候它还在院子里追逐蝴蝶,嘴边上粘着一根青草,被我九弟追住抱上车后,还不服气地趴在车厢板上冲那只渐渐飞远的蝴蝶大叫。我们送机遇到门口,我们全家。车子颠簸了一下,开走了。我们僵硬地笑着,说:“机遇这回不是城市里的狗了,机遇变成农村里的狗了。”仿佛机遇这时是明白过来了,在农用车拐过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时,尘土中传来它最后的茫然的叫声。
十、机遇和五十八分
据说城市禁养令颁发之后,然后又飞起来,像机遇这样被疏散到农村去的狗有不少。我们家和城市调查局的关系,仅限于从晚报上看一些居民收入和消费的调查报告,所以不可能知道一个准确的数字。当然这和我们已经有了的生活,是没有多大的联系了。人类和自然界其他的生命种类已经疏远得极其陌生了,即使有一丝古典的怀念情愫,也只限于坐在电视机旁,默默地与《动物世界》栏目里的别的生命群种遥相致意。我们对此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们只是常常地想起机遇来,想起它的一些顽劣和可笑之举,我们就笑一阵,然后转移话题。但是它看得出来,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谁也不会真正去干涉它的生活,而且,无声地飞走。毕竟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话题是很多的,有一些黑翅膀白翅膀的蝴蝶会飞到院子里来,多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忽略机遇的存在。倒是我的母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感到不习惯。她在上街买菜的时候,有时候会鬼使神差地买上几根肉骨头,拿回家之后才发现没有用处。而且,天气转寒的时候,她就容易犯唠叨,说她的关节炎比往年更严重了。我们知道这不是事实。我们知道的事实是,机遇不在了,没有谁在夜里为老太太焐脚了。
机遇再度被我们家里的人激烈地提起,是半年后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机遇会成了这样一件事情的原因。那一次期末考试,我七哥小学四年级的儿子考砸了,比如苹果柑橘什么的。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大多不结果子,算术只考了五十八分。我七哥气坏了。我们叫它,我们说:“机遇你把鞋子弄到哪儿去了?”它就故意装傻,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看着我们。他是我们家唯一可以算得上的知识分子,虽然他读的只是电视大学,在单位里也只是一个小而不论的统计员,但已足以成为我们家“上层建筑”里的人物了。他雄心勃勃,想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名博士,而且是一名日后吃洋面包的博士。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他把烟酒都戒掉了,谁知他的儿子不争气,算术只考了五十八分,给他的自信心以沉重的打击不说,还严重地损伤了他这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我的七哥一气之下,就搬出家法来,摇摇欲坠,要揍他的儿子。我们全都去劝解七哥。我们说:“何必呢,已经考出五十八分了,揍一顿,能揍出一百分来不成?”七哥他不依,硬要揍。推拦之中,我的那个读四年级的侄儿突然跳起脚来哭喊道:“都怪你们!都怪你们!是你们把机遇弄走了,害得我只考了五十八分!”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机遇和五十八分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也许孩子们是知道的,但我们这些大人不知道。我们只是凭着直觉相信,那孩子的话是对的,他是有道理的。机遇很会讨好人。我们有些尴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我们想,栖落到拳曲的瓜秧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一个插曲,是机遇和我们家一段有关缘分的小小插曲,它不会影响到生活的实质。实际上,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假期一过,学校就要重新开学了,我的侄儿照样背着他行囊似的书包快快乐乐地去上学,我的七哥照样做着他的子贵父荣梦。五十八分毕竟不能证明一切,我们都有着自己的幻想,我们还有韧劲,我们会把这些美好的幻想带到遥远的未来去的。
有一天,外面是指院子。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只有我和母亲在家。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悬在空中,小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在院子里刮着,刮起几张金黄色的落叶来,像蝴蝶似的在花丛中飞舞。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母亲突然对我说:“小八,你说,我们把机遇接回来怎么样?我们给它办一个户口。”
我放下手中的活儿。我看着母亲。我知道一个秘密。但它变得胖了,活泼了,也捣蛋了。我知道母亲在送走机遇之后一直犯着老寒腿。我知道平时我们兄弟姊妹一上班后母亲她没有人可说话。我知道母亲在上街买菜时总是忘不了买几根肉骨头。我是说,我知道母亲她在悄悄地攒钱,她把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孝敬给她的零花钱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了,眼里是不满意极了的神色,加上她过去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体己钱,那差不多已经够买一张狗户口的了。但是我想了想。我说:“不。”我就是这么说的。
母亲看了我一眼。她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她走开了。她走到院子里去,呵斥我们家新收养的一只猫。它喜欢那些蝴蝶比喜欢我们这些人类更甚。她说:“鸳鸯,你别去咬那些花。”
我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固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不通情理。但是我知道,机遇的命运不是我们的,是它自己的。它自己的命运,该由谁来主宰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想,机遇离开了城市,到了农村,它再用不着洗澡了,去捕捉蝴蝶。它那种嬉闹的样子,它再用不着讨好谁,冲谁摇尾巴了,它也用不着什么户口,它可以整天地在油菜花开满的田野里追逐蝴蝶和小鸟,它愿意把自己弄得多么脏就弄得多么脏,它在阳光下奔跑着,长毛披拂,像一只真正快乐的狗。这个样子我们永远也看不见,但机遇它是在经历着,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