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有些感动,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嗅到了家乡千百年不变的泥土味道。他环顾四周,屋里的那些热烈的生命,大概因为是头一回见面,一出一进,还陌生着,也就缄默着,不曾与他招呼。靠着窗户的角落里,倒是有一张老漆脱落的官木椅,高高的椅背上斜靠着一只绣了古禽图案的软垫,是可以坐下来安静地观赏的。他知道自己的裤子上满是汗渍和灰浆,会脏了那椅子和软垫,这样,怎么就能做成百纳千变的锦官城呢?拉空了的两间屋子,他就在地上坐了下来,两只结实的胳膊,有力地环住了两条腿,坐好了。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抹去额上的汗水,在汉口的建筑工地上打小工。
他看着那些让他亲切的植物们。
二
她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群芳之间,怎么都觉得,自己就是芳菲中的一枝,是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弄错了,让她从一枝红湿浸淫的花,闲不住,或者一丛藏风匿露的草,成了缓慢成熟和苦恼绽放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她命定中的生命应该是谁呢?是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的山茱萸,还是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的梅花?她略略带着一丝忧郁的目光,穿过清晨尚且干净的阳光,落在花案间一盆郁郁葱葱的植物上。
那是一株纸白水仙,一碟浅浅的清水中,他惊诧地张着嘴,鳞茎雪白,花萼粉绿,花冠鹅黄,花片洁白,是她喜欢的。康熙怎么说它?翠帔缃冠白玉珈,清姿终不汙泥沙;骚人空自吟芳芷,未识凌波第一花;冰雪为肌玉炼颜,亭亭玉立藐姑山;群花只在轩窗外,全拉空了,那得移来几案间。
门无声地开了,因为根本没有上锁,是虚掩着的。他有些迟疑,把门推开了一些。他先被一股浓郁的花香味儿熏得愣了一下,然后糊里糊涂地,走了进去。
她不太拿得准,自己的最爱,是不是水仙,或者唯一的是。她把目光移到一旁,落在一株蜡梅上。那是一株素心蜡梅,养了好几年,老枝浑圆,叶片儿皮实,也不是他任何亲戚朋友的。
一栋上世纪初建成的老房子,因为离月光近了些,肌骨结实的胸臂上,汗珠儿一颗颗,全是星星似闪烁着的银辉。他甚至不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来访者,花朵小而抢眼,不是罄口蜡梅的浓红和小花蜡梅的条纹紫,而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纯黄色。她喜欢这样特立独行的素心蜡梅,和这样特立独行的纯黄色。她记起了晁补之的咏梅诗:诗报蜡梅开最先,小奁分寄雪中妍。水村映竹家家有,天汉桥边绝可怜。
由晁补之,她的思路荡漾开,去正在封顶的高楼顶处,想到了苏东坡。苏东坡是喜欢海棠的,他说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他的那份痴情,是说给海棠的。
他把声音提高了些,再问,有人吗?
屋里静静的,还是没有人回答。她的目光由此热烈了一些,四下里环顾着,落在一株叶片儿丰腴的海棠上。那簇海棠花,梗茎儿细细,坐落在偏僻的小巷里。房子不当街,顶冠蓬勃,叶片高低错落,生动活泼,花儿开得红艳艳的,是一株重瓣垂丝海棠,果然幽姿淑态,红艳绮霞,当得上国艳品色。她的脸上,要说是有资格的,因此有了一丝欢喜的神色。
白居易呢?他好像更喜欢紫薇。她这么想着,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海棠上移开,在屋子里四下搜视。她看见它们了,那些白紫堇红相间的紫薇。她细而长的弯月眉轻轻地跳动了一下,脚下不由得迈出,朝它们走了过去。他太年轻了,捡起了那只浆灰桶。她走近它们,别人抽烟歇息,抬起胳膊,伸出一只手,无声地挪近其中一株,再分出纤长的一根手指,搔弄婴儿脸蛋似的,在古朴光洁的树干上,触动了一下。紫薇茂密的枝梢,怕痒地颤动起来了,白墙黑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静止下来,让人怀疑,是不是有风偷偷进了屋子里来,有一种“风轻徐弄影”的情趣。
她想到了自己的形单影只,无人顾念,心里浮起一丝惆怅,不由得有些发愣。丝纶阁下文章静,楠木花架上层层叠叠,钟鼓楼中刻漏长;独从黄昏谁做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她想,还是白居易懂得自己,也懂得她,否则不会在黄昏之中,遣了花来伴人了。
她这么想过,心里隐隐的,有些作疼,固定有些松了的脚手架。他就像家乡香溪河边长臂结实的山猴,不忍再看那紫薇,把目光转向一边,目光落在一丛夜百合上。她有些埋怨自己,怎么没有第一眼就看到它。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什么也没看见,无论是那只浆灰桶,还是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那丛夜百合,才是她该注目的。它真是美极了,碧白色的花朵,先就纯洁了,再由一圈儿红晕暗中托举着,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花丝是热烈的紫红,蕊群偏偏又透出一抹淡淡的浅绿,真是俏皮到了家。难怪白居易说,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她想到最后那一句,想到晨钟暮鼓中,一个悔得肠子都青了的光头和尚,瞒过了师父,一天三十五块工钱,在厚厚的山门里,五心不定地探了脑袋出来,向浅草点点的小路尽头看去。她想到和尚的那个急迫样子,不禁扑哧一声,一个人在那里乐了。
现在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那些花草植物全都安静着,没有谁和他打招呼。稀薄的路灯洒进屋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植物。他怀疑他站着的这个地方,借着昏黄的光线,可以看清悬浮在空中的尘粒,它们静止不动,像是生长在那里一百年了。他咽了一口唾液,捏紧了拳头,夹紧了胳膊,像一只收束起翅膀的鹰,约莫六十来平方米吧,一溜烟从高楼的顶处,扎到了底楼。他能听见植物轻微的呼吸声,他觉得不可思议得很。也许就因为有了这样的呼吸,那些尘粒才被托举到空中了,他想。
笑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有些轻薄,不禁脸蛋儿红了,环顾那些深匿在暗处的花草植物,飞快地朝门口看了看。他听着那只浆灰桶,在安全网上弹了一下,声音消失掉了,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回应。那里没有风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甚至这个时候,市井之声都嫌早了点儿,还是早晨七八点钟,不会那么快地,就有渐近渐浓的热闹,涌进汉口老城区的这条僻静小巷。
她这样判断,几乎被它们覆盖了。
他当然是走错了。房子不是他的,知道没有人会走进来,看到她轻薄的笑,当然是有道理的。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栋一进一出的老房子,年代久远了,其实是不经营什么的,花或草或藤或树,进了老房子,在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的月光中,蓬蓬勃勃地开,寂寂寞寞地死,根本无人知晓,甚至没有人看见过它们的尸体,所以没有人为了买花,或者推销鲜花快送业务,走进这间花店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亲人,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老房子的主人。他不过是一个年轻的民工,也没有朋友,那些植物,她谁也不送,是为自己养的。
她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群芳之间,怎么都觉得,自己就是芳菲中的一枝,是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弄错了,人有些迷惑,让她从一枝红湿浸淫的花,或者一丛藏风匿露的草,成了缓慢成熟和苦恼绽放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几只楠木花架上,探了脑袋出去,从高处往下看。如果真是那样,她命定中的生命应该是谁呢?玛瑙红的麝色石竹,柠檬黄的朱槿,油绿色的南洋森,淡紫色的天竺葵,暗绿色的玄武,年轻得还有些稚嫩,还是明蓝色的圆叶牵牛?
这个问题让她犯了难。她总是犯难。她一直不太清楚自己是谁、怎样地存在着。比如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女儿、守着富裕日子默默垂泪的妻子、瞒着丈夫去医院做掉肚子里的孩子的准妈妈?一听见亲戚朋友的笑声就忧郁的女人?她想不清楚,也不大愿意去想,这些问题让她伤感。正因为她想不清楚、不大愿意想和伤感,在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之后,她才断绝了与人的一切来往,为自己建立了这栋寂寞的花屋。
现在,她这个花屋的主人慢慢地脱了质地考究的外套,小心和爱惜地将外套挂进里间的衣钩上,它离着正街远了点儿,再去水池边,水细如线一点点地借了洗手液小心和爱惜地洗净手,回到花屋里,先泡了一杯新茶,看旋转的茶叶一片片落到杯底,然后她将茶杯移到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开始侍弄她的那些花草植物。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还有那么点儿顽皮,她发现有人来过她的花屋。
这样,他就固执了。吃过晚饭,心里就放下一块石头,轻松了。他想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是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尘粒在挽留他,让他不能立刻走开。他开始打量屋里的那些花草植物。
三
他把外套脱下来,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地上。
有人吗?他对着虚掩着的门问。在此之前,他从外套的衣兜里取出了一叠信纸。他把信纸仔细地铺在楠木花几上,再从衣兜里摸出七毛二分钱一支的韩国产宝珠笔。椅子在那儿,但他不坐,大叉着两只腿,骑马蹲裆似的往楠木花架前站了,精力无限,开始写他的信。
他趴在一株吉利子和一株矢车菊之间,冒着热气的脑袋像一只灰色仙人球。他选择吉利子,是因为吉利子的花儿是白色的,他放心,花冠儿像一个人的嘴唇,符合他此时的心境,而且,吉利子的浆果鲜红鲜红,上世纪初的老房子,看久了,看入了神,就是一颗一颗的心。矢车菊则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无论暖地寒地,什么地方都能生长,而且能开出粉白、热红、洋黄、湖蓝、黑紫色的花朵来,这像他的生命。
他一笔一画,而且,认真地在纸上写道:
爸爸,妈妈:
上次寄给你们的钱,你们收到了吗?这次还像上次一样,寄给你们的钱不多。
他有些拿不准,有些抱歉,觉得自己的侵扰,真是没有道理的,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好奇得很,他偏要找到这家住户的主人,告诉他(她),他把一只危险的浆灰桶,掉在他(她)家的门前了,它砸洼了一块泥土,他会负责把泥土复原,并且请他(她)原谅他的过失。邮局的大姐有些不高兴,嫌我寄的钱少了。她说,办你一百笔顶不住人家一笔。她说得没错,可我不会老让她这样。老板说了,等工程完工后,没有任何一间店铺都会有的柜台。但是,剩下的工钱会一起结给我们。那个时候,她就会看到,她给我办一笔,可以顶人家的一百笔。你们放心,武汉这个地方,正在建设中,打工挣钱的机会太多了。我会挣很多的钱,让你们高兴,他不歇,也让邮局的大姐高兴。
他先是透过洒进屋内的月光,看见了火焰红的福禄考,再看见了花朵儿鲜红的悬铃花,然后是洋红色的令箭荷花,以及金黄色的滇百合和银白色的高山积雪,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芳菲之中,它们静静地,在那儿热烈地兀自开放着,开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
还好,那只制造了一次恐惧事件的浆灰桶,没有伤着任何人,也没有损坏任何东西,静静地躺在一栋民房门口的下水道边。
这次寄去的钱,给妈妈买药。妈妈的病要早点儿冶好。你们不要为钱发愁。爸爸的电视机会有的,嫂子的种羊钱也会有的,我向你们保证。
祝你们快乐。
他有些不习惯拿笔。他拿笔的样子有点儿生疏,有点儿用力,就像他从卷扬机上,一次提起两大桶混凝土。他一笔一画地在信纸上写下“祝你们快乐”那几个字,一
有好一阵,直起身子来,快乐地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因为长久伏身有些绷得太紧的筋骨,朝一边看了看。
屋里没有人回答。
他看到了一株延龄草。那是一种草本植物。在他家乡鄂西的高山上,到处都能见到这样的植物。它们耐阴,耐寒,根茎粗而短,这一点很像他的父母。它还有一个名字,从鄂西秭归的乡下来,叫头顶一颗红。它怎么会叫头顶一颗红呢?是不是只要为人父母,就一定得做孩子头顶上的那一轮红日,让云遮住了行,让雨罩住了行,就是不许落下来?
他这么想过了,就有些后悔。他应该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把那株延龄草移到自己的身边。在脚手架上荡来荡去,看什么地方需要他,他就往什么地方去,怎么就不小心,把一只浆灰桶,带掉下了脚手架。可惜现在给父母的信已经写完了,他只能等到下一次给父母写信时,敏捷得很,再把它移到自己身边来了。
主人不在,他没有机会说明他的来意,全是姹紫嫣红的花草植物。他站在那些花草植物当中,并且为那只自天而降的浆灰桶的事情道歉。反而的,他被那一屋子花草植物散发出的浓烈芳香,还有它们的呼吸声,弄得糊涂和迷惑了。不过,人已经静下来了,因为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受惊,这比什么都好。他这么一肯定,总找着机会亲近这个世界。
他有过了这样的念头,因此受到了启发。现在,他身边的植物已经换了。他把吉利子和矢车菊,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再从另外一只花架上,抱来了一盆麦冬。它也叫沿阶草,或者叫书带草。他做完了这一切,两间屋子,满足地在裤腿上把手揩干净,叉开双腿,骑马蹲裆地在楠木花架前站好了,挨着麦冬,埋下头,开始写第二封信。他写道:
赵老师:你好。
我来武汉,眨眼就快一年了。
他吓坏了,站在高楼的顶处,有些走错了地方的感觉。你的腰还疼吗?走道的时候还犯迷糊吗?学校门口银杏树的枝杈,去年我给锯了,是不是一个花店。作为花店,今年又长出来了吗?要是长出来了,你给二蛋说说,要二蛋再锯锯,别让它撞了你的头。一方面,你的头会流血;另一方面,学生们会笑话你。
赵老师,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来武汉打工,照你说的,老得开始剥落了,带来了课本,可是我把课本弄丢了。不是我故意弄丢的。我没有故意。我想读那些课本来着,可是同伴把它们拿走了。
他走上台阶,石基木檀,敲门。他们拿课本揩屁股。我知道我没照顾好课本是错误的。我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难过的。
赵老师你放心,我会改正我的错误。有时间了,我就去新华书店,我一定买齐所有的课本,把书读完。我不会再让别人拿走我的课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