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云出事之后的那段时间,穆仰天和穆童父女俩都很敏感,很脆弱。他们闭口不谈童云,好像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过童云这个人,好像穆仰天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梅子季节的潇潇雨,穆童也从来没有过一个人见人爱的母亲似的。
这样做很难,非常难。
难的主要是穆仰天。
穆童那些日子躲着一切人,和谁也不说话,根本不用谁控制,她自己就不提妈妈。她不提,就用不着谁去担心。
穆仰天就不一样了。童云的死是没有和他商量过的,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的,他心中耿耿,是要连着一腔的血一块儿吐出来的。可他却不能这样。他没有地方,也没有权利吐他胸口中的那一口血。他得装作心中宽敞,什么也没窝着,什么也不惦记,得把天塌下来的日子过得跟没事儿一样。
那样过了一些日子,精神绷得紧紧的,过得很累,穆仰天差点儿没崩溃掉。
但他没有时间崩溃。穆仰天很快发现,穆童的不说话不是和自己一样,不是累了和疼痛到极点了,而是患上了儿童自闭症。那一发现非同小可,穆仰天差点儿没给急死,当下立刻收起自己的脆弱,放下手中的一切,带穆童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按照医嘱,定期去诊所为穆童做心理疏导治疗。
诊所在汉口老城区,昔日德租界的一条小巷子里,新哥特式的老房子,白色的百叶窗边挂满了浓郁的爬山虎,老房子深藏在百年树龄的法国梧桐中,让人联想到19世纪末汉口开埠后的那些繁荣日子,想到包了红色盖头的印度大胡子巡捕背着手在林荫道边慢慢悠悠地走着,吊了马屎袋的洋车小铃叮咚地摇曳过去,或者是“荣华车行”锃亮的奥斯汀。医生是个绅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瘦削的脸白净得不讲道理,一本正经坐在布置得干干净净的诊所里,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画片逗引穆童开口说话,而且不断问穆童一些可笑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一个行动,它被大人中断了,你不知所措,无法挣脱出来?”
“你是不是想象过一团温暖的火苗,你长久地凝视它,希望它升到空中去?”
“你是不是总是觉得羞耻,有人一向你提问题你就觉得脸红?”
穆仰天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随手从医生的办公桌上拿过一本书,毫无目的地翻看着,被书中“区分能力”、“积极性暗示”、“有机同化”、“戴尼提原动力”这样的词汇弄得糊里糊涂,一边在心里想,自己是三十三岁的人了,什么都经历过,苦也吃过了,福也享过了,一生中有童云,或者有过童云,即使不曾把天长地久抓牢在手里,到底和相爱的人有过了十年的耳鬓厮磨。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拥有这样的福气,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十年的时光。他该知足了,再悔就太贪,不是人了。
医生在那里对付着不肯开口说话的穆童的时候,穆仰天就坐在一旁,傻呆呆地在心里想着那样的问题。他想过了那样的问题,想通了,然后告诫自己,童云走了,是真的走了,天塌下来,塌过了,塌过了的天底下还站着他,还有他和童云的女儿,他们父女俩没有砸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该总是这么愁眉苦脸,流一辈子泪,应该撑下去,带着女儿,好好地活着。穆童还小,穆童只有九岁,正念着“鲸是胎生的,幼鲸靠吃母鲸的奶长大”和“居住在草地上的蟋蟀,差不多和蝉一样有名”这样无忧无虑的课文。穆童是花蕾,毛茸茸的花蕾,头上顶着露珠,花蕊还绒乱着,花瓣儿还没绽开来给这个世界看,生命比穆仰天更脆弱,更需要安慰和支撑。童云这一次离开家,在“凌云”小区的门口站住,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冲站在窗台边的穆仰天招过手,是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女儿以后也会去那个地方,肯定会去但不是现在。命中注定,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他们不可能凭着愿望,凭着性急,说去就去,想去就去,得耐心地等,一步一步往那个地方走。有朝一日,他们去了童云现在去的那个地方,他们一家三口,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终究还是一家人。
穆仰天这么一想,心里真就有了一丝释怀,有了一个假定,就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命令,要自己尽可能表现得刚强一点,正常一点,不让女儿穆童看出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纠缠不去的绝望,而是把更多的关注投入穆童身上来。
那个精神病医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弄清坐在一旁的这个高个子男人为什么眼眶里会突然盈满泪水。精神病医生有一刻有些犯糊涂,说不清楚自己的患者对象。他在心里想,这个漂亮的小女孩的父亲是不是真正意义的潜在患者呢?他是不是有严重的、给他和他女儿的生命和乐趣造成障碍的负罪感呢?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对患者的评估对象和评估步骤就要做出调整,他将着手对同一关联体系下的两个患者进行治疗了。
穆童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她只是害怕地抱着穆仰天的腿,朝躺在白色被单下的妈妈看了一眼,然后就躲到一旁去,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赶来的亲戚朋友们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看着人们把睡得沉沉的妈妈送上黑色的殡仪车。
穆仰天知道那是一种恐惧,是突然间失重后的生命断裂。他害怕女儿憋出病来,在送走童云父母的那一天晚上,专门和穆童谈了一次话。
送走童云父母之后,父女俩从火车站回到家里。穆仰天四处找茶杯,翻茶叶,再手脚生疏地点火烧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忙完这些,穆仰天在客厅里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穆童像往常一样,过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穆童慢慢挪过来,没有坐在穆仰天的膝盖上,而是僵硬地坐在穆仰天对面的沙发上。这让穆仰天有些意外,有些不习惯。穆仰天看穆童,九岁的穆童正在抽条,人有些瘦,因为骤然的惊吓,水蜜桃似的脸蛋儿没了红晕,每一根毛孔里渗出的都是恐惧。而且,童云去世仅仅几天工夫,穆仰天没有抽出空来管她,她的小辫就梳歪了。
穆仰天要穆童去把梳子拿来,他替她把小辫儿梳梳。他想梳去她的恐惧。
“你又不是妈妈,”穆童先不动,后来不情愿地说,“你又不会梳。”
穆仰天想想,也是,平时穆童的小辫儿都是童云给她梳,不是他。童云能梳出无数漂亮的花样来,让穆童一会儿是悬铃花,一会儿是玉树珊瑚,一会儿是红梗甜菜,一会儿是软枝黄蝉,每天都是一个新鲜可爱的小姑娘。他那时觉得好玩,不明白女儿的发辫怎么会变幻无穷成那样?童云的心和手怎么会巧夺天工成那样?他也想试一试。女儿挑剔,女儿的头梳不上,他就把童云捉了,人摁在梳妆台前,缠着给童云梳过头,把童云的一头青丝梳得歪七扭八,让童云在镜子里看了笑得直不起腰。他自己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游戏。他其实对付不了这个。
而且,大约在一年之前,童云就试着要穆童学会自己给自己梳小辫儿。独兜兰、娃娃莲、火鹤花、红千层。每天早晨起来,她手把手地教女儿,教了几十种辫型。虽然显得生疏,穆童已经会用皮筋扎住自己的小辫儿,并且涩涩地,在小辫儿上编出母亲教过的花样来了。童云她好像是预谋着的,故意这样,在离开女儿之前,把花儿一样美丽的辫型给女儿留下,同时不必穆仰天这个笨爸爸来操心。
这样一想,穆仰天就放弃了。
穆童小心谨慎地收起两只膝盖,身子笔直地坐在穆仰天的对面。穆仰天看出穆童是在压抑自己。她故意做出一副长大了的样子,成熟了的样子,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咬住嘴唇,再也不说一句话。其实她那样做,反而暴露了仍然深深滞留在骨子里的害怕。穆仰天想打破这种僵局。他暗示穆童不用压抑自己,要是想哭了,那她就哭,哭出声音来,就是哭出再大的声音也不必害怕。穆仰天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问穆童,大夫说过没有,平时我们可以大声地叫,还可以玩哭的游戏?
穆童听了也不说话,伸出手,指头做百足虫状,一点一点悄悄朝前挪,挪到靠垫边,把靠垫拖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别不好意思,掉眼泪是女孩子的专利。”穆仰天咳了一声,咧开嘴笑了笑又说,“当然,也不光是女孩子,男孩子也掉眼泪。我小时候就掉过眼泪。我小时候想要一只足球,你奶奶不给买,用生牛皮给我缝了一个,我觉得挺丢脸的,不肯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场。”
“我不要足球。”穆童把靠垫搂得紧紧的,干巴巴地说,“我也不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你不用操心我。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这个嘛,当然。”穆仰天不习惯和拼着命想要长大的女儿这样说话,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知道,过去我们都归妈妈管。现在妈妈走了,可我俩还在。我们在,我们可以自己管自己。你要相信我,我是个很能干的爸爸,我会把我俩都管好。”
穆童不说话,朝穆仰天的脚下看,目光在那里不收回来。穆仰天顺着穆童的目光朝自己脚下看,这才看出,自己的脚上左红右绿,穿了一双不同样式的拖鞋。
穆仰天有些发窘,偷偷把脚往回收,咳了一声,解嘲说:
“我们家出老鼠了?”
穆童抬起头来看了穆仰天一眼,眼睛里有一种让穆仰天害怕的东西。穆仰天看着面前的女儿,他看见她在颤抖。她把靠垫紧紧地搂住。他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也开始颤抖起来。
“你总是吹牛。”穆童突然说,“你还爱撒谎。”
“什么?”穆仰天愣了一下。他没有预感到那是一个危险,糟糕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们家根本没有老鼠。妈妈最讨厌老鼠。妈妈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灰尘也没有。你能管好谁?你连妈妈都丢了。”
穆仰天的笑容僵在脸上。那是一个致命的评判,足以把他钉在逃脱不掉的耻辱架上。“你知道,这不是事实。”穆仰天想要挣扎开,困难地说,“我没有把妈妈丢掉。”
“什么是事实?”穆童用一种几乎是恶毒的口气说,“是你让妈妈打的。妈妈不肯打你偏要她打。你还变了老虎来捉她。妈妈要不打的就不会被车撞死。你是不是盼着这样的事故?”
“穆童!”穆仰天被女儿的说法惊住了,他说,“你胡说什么!”
“你否认也没有用!你不承认也没有用!”穆童发作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歇斯底里朝穆仰天喊,“是你杀死了妈妈!就是你!”穆童喊完那句话,丢下抱在怀里的靠垫,转身朝楼上跑去,跑回自己房间,用力把门关上。
榉木包的门,很厚实,完全可以把父女俩关在两个世界里。
穆仰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手去端茶,没端住。茶杯倾倒在茶几上,洒了一地毯的水。
他想,女儿太不讲道理了。
他想,女儿的话太伤人了。
他想,女儿说得对,是他杀死了童云,真正的凶手不是那辆载重货车,不是梁子湖水灵灵的水产品,而是他;要不是他坚持让童云打的,不打的他就不依她,童云就还会活着,新鲜无比地活着,他们这个家,就不会残缺成这副一碰就钻心疼的样子。
那一刻,穆仰天万念俱灰,想要撞死在那辆撞死了童云的载重货车上的念头都有。
其实,穆仰天和女儿穆童的关系一开始并不这么紧张。
穆仰天和女儿的关系曾经好过。虽然有一段走了眼的前史,父女俩的关系却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事实是,第一,穆仰天与童云“合谋”有了穆童,他们是因为太相爱了,爱得不行,非要有一个爱情的结晶不可,于是他们慎重决定、虔诚祈祷、精心筹划、激情燃烧,在经过了漫长的十月怀胎后生下了穆童,这才是“合谋”的真正原因。第二,穆童小时候长得丑,像个老太太和大嘴绿皮青蛙,而且哭声让人揪心,这是铁的事实,有人证物证照片和录音带为证,不是穆仰天虚构出来的。
穆仰天虽然说过后悔的话,不依不饶地和月子里的童云讨论过女儿相貌这件事,但他并没有如穆童所说,把她“干脆在澡盆子里溺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