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一开始宽慰自己,想这是正常现象,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九岁的孩子,犹如一只失去了母鸟的小鸟,伤感肯定会有的,失落肯定会有的,哪能没有变化。穆仰天提醒自己要耐心,尽量克制不对女儿发火,努力去照料失去了母亲的女儿,让她渐渐缓过劲来。穆仰天还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女儿的事情,他永远放在自己的事情之前,放在公司的事情之前,而且,他要尽可能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她。
穆仰天想,只要他多一点耐心,再多一点耐心,不让原先来自两个人的爱因为一个人不在了就少去了一半,女儿是会慢慢恢复过来的。
穆童在不断地长大,磕磕碰碰的事情没少过。比如生病什么的,再比如和哪个同学闹了矛盾。这些问题是每个孩子在成长期间都会遇到的,没有什么稀奇,穆仰天认定自己能招架。
穆仰天最担忧的是穆童是否会变得消沉起来。可他的担忧一点用处也没有,这一点很快就应验了。童云去世之后,穆童开始变得古怪精灵,人倒是不消沉,却总是喜欢和人作对,很高兴的事情,别人拍巴掌,她在一旁冷笑。学习也开始大幅度退步。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每天还是照常上学放学,回家来也做作业,可那样的作业基本上是鬼画桃符,与学业的长进无关。小学四年级上半学期时,穆童的综合成绩还是全班第五名,到了下半学期,成绩飞快地降到全班第三十八名,中队委给降到了小队长,语文课代表的资格也被取消了。
穆仰天很着急,约穆童的班主任谈过好几次。班主任先还安慰穆仰天,为穆童的学业退步表示遗憾和歉意,并且订下双方协议,学校和家长联手,要帮穆童渡过难关。到后来,班主任没了信心,对穆仰天抱怨,说我这个班单亲家庭的孩子不光穆童,有十来个,大多数是离异,比穆童惨,人家离异家庭的孩子也没这样,一多半在成绩好的孩子当中。又批评穆仰天,你们做家长的,要多关心孩子的长成,我知道您是挣大钱的,挣钱没有什么错,可挣再多钱,孩子废掉了,你要钱有什么用?
这些还不算,穆童情绪上时常波动,消沉的时候有,亢奋的时候也有,到了初中一二年级,居然有了暴力倾向,真正成长为小魔女了。有两次和同学矛盾闹大了,带了死党小慧一块和对方打群架,脸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受到学校处分,回来气宇轩昂地宣布这星期不去学校了,打死也不去了。穆仰天以为女孩子臭美,不愿意让班上的男生看到脸上的伤痕,想在家里养伤,便依了她。谁知穆童并不臭美,留在家里也不是为了养伤,是打电话给她小学时一个母亲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托同学给她灌一瓶医用硫酸,为的是往对头的脸上泼,让穆仰天差点儿没把眼珠子惊诧得掉出来。
穆仰天那一吓非同小可,黑着脸把穆童训了个头朝地脚朝天,然后一个个给穆童的同学家里打电话,通报正在酝酿中的硫酸事件,要他们防患于未然;再手忙脚乱地在家里清理了一个晚上,凡是带点儿化学掺和剂的东西,一律坚壁起来,连洗洁精都清了出来,锁在衣柜里。
有一段时间穆童迷上了机器猫叮当。她对叮当出生于2112年9月3日、身高一百二十九点三厘米、胸围一百二十九点三厘米、奔跑时速一百二十九点三公里、遇见老鼠时弹跳高度一百二十九点三厘米、体重一百二十九点三公斤这些事了如指掌,对叮当的法宝N.S徽章、暗记面包、时光机器、自动万能工程机械、过去时照相机、随意门、饮料水龙头、竹蜻蜓螺旋桨和立体影印机羡慕不已,老是缠着穆仰天问,她有没有可能像叮当一样,在一次午睡中被老鼠咬掉耳朵,然后哭上三天三夜,从此变成一只21世纪的高科技机器猫,但却是残次品?
没几天,穆童的偶像换成了亚平宁金童皮埃罗。穆仰天看球,熟悉皮埃罗。皮埃罗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天真而谦和,内心深邃,充满激情、灵感、想象力和创造性;他球踢得和普拉蒂尼、巴乔一样贵族,但人比那两个坏小子更英俊。别说穆童,就是穆仰天也非常欣赏他。
穆童对皮埃罗的崇拜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电视里有尤文图斯队的球,她什么事情也不会干了,只会待在电视机旁,做皮埃罗忠实的足球宝贝。皮埃罗在绿茵场上用各种花招戏弄对手的时候,她眸子放光地大声尖叫;皮埃罗在禁区左角附近玩他拿手的勾魂一脚时,她停止了尖叫,瞪大眼,睫毛微颤,拼命捂紧嘴,额前浮动着一片红晕,紧张得要晕厥过去,然后就是长时间地对着电视屏幕发呆。
过了一些日子,穆童对皮埃罗的热情渐渐消退,转而迷上了反町隆史。那个有着灿烂迷人笑容和健康野性外形的阳光男孩儿,总是把她弄得泪水迷离。有一段时间,穆童对反町的小恋人稻森泉恨得咬牙切齿,对出演反町对手戏的广末凉子和藤原纪香没有一个好眼色。她整天躲在房间里用香水信笺给反町隆史写情书,一写几十封,写完头发也不梳,眼屎挂在脸上,昏昏沉沉穿过马路,去邮局寄礼仪函。到后来,穆童干脆热昏了头,发展到偷偷联系青旅的旅游线路推销员,买了出境游团体机票,背着一只小双肩包,兜里揣着电子宠物丁丁,要去汪洋中的那个岛国找反町私奔,幸亏穆仰天发现得及时,从录音电话里查到了旅游公司推销员的业务号码,打电话向业务员核实,然后采取果断措施,驱车赶往机场,在机场候机室里把人截住,押解回家,才没有闹出让反町隆史的签约公司和中日两国外交部门难堪的事情来。
私奔事件平息了,穆童哭了两次,绝食一天,但很快就忘了这一茬,以后什么事也没有。穆仰天紧张得要命,每天往学校打两个电话。王家墩机场、天河机场、客运码头、长途汽车站,凡是能运人出武汉的运输部门,他都把那个部门的问询处电话输进自己的电话里,一天到晚提防着,准备了随时平暴。
有一次,穆童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放反町主演的《沙滩男孩》,穆仰天在书房里收传真,隐隐约约听出来了。穆仰天吓一跳,丢下传真件,扑出客厅来关电视。穆童起身去冰箱里拿可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反町老了。把穆仰天说得一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后来穆童抱了一大包薯条,哼着歌上楼回自己房间,任电视在那里开着,自己关了门,躲到床上去给小慧煲电话,两个人唧唧喳喳地说了一通那些狗娘养的男生的小话,再约着去洪山体育馆听童安格的音乐会,还咯咯地笑,用套了娃娃拖鞋的脚蹬墙。
父女俩有约定,不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对方的卧室。穆仰天在客厅里,听得出来穆童是脚朝天躺在床上,话筒夹在耳边,一边吃薯条一边夹着电话在床上打滚。穆仰天松了一口气,盯着电视里那个活泼而善解人意的男孩,茫茫然想起那个关于禅的著名故事——我都放下了,你怎么还背着?
穆仰天心里过着两个和尚的故事,回到书房,拿过读了开头的传真件看,看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笑过又发愣,脑子里记忆的胶片一点点拉直了往回过,自己也不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笑,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穆童私奔是初三时候的事,那以后,穆童对男明星们不大感兴趣了,她的兴趣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升入高中后,住校生活给穆童带来一些新鲜感,她把精力都集中到学校里,穆仰天也有了每周五天的清闲。父女俩的日子趋于平静,穆仰天的警惕性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那一天,穆仰天陪银行的客人在香格里拉饭店吃饭,回家很晚。穆仰天有些不放心周末在家的穆童,心不在焉,吃饭的时候往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偏偏都没人接。穆仰天在电话里给穆童留了言,说自己在外面有事,冰箱里有微波炉食品,食品盒里有操作说明,要她自己弄吃的,吃完做功课,然后衣裳丢进洗衣篮里,洗了澡上床早睡。
电话打过之后,穆仰天仍然心绪不宁,想着穆童打小从没有自己点火做过饭,从来是饭送到嘴边才肯动筷子的。穆仰天担心穆童不会用管道煤气,害怕她出事儿,越想越坐不住,干脆向银行的人赔笑告假,说女儿一个人在家,其实不是女儿,是格鲁吉亚巴斯斑台家族的公主,他做仆人的,有些担不起,拜托告假回去守主子。赵鸣在一旁拿眼睛瞪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装没看见,要赵鸣陪客人吃好玩好,都是自家人,不比北京部里来的那些周末考察干部,吉庆街的野村卖艺处不用去,“滚石”的新侏罗纪肚皮舞也不用去,酒喝好了,一车过长江二桥,去东湖边上的“听涛”茶舍看一回茶艺,喝武夷山的大红袍。这么说说笑笑把事情交代下去,出了中餐厅,径自下楼,从停车场里开出自己的车,匆匆回了家。
穆仰天回家的时候,穆童头上套着大耳机,身边放着五六听饮料罐,投影电视也没闲着,开在那里,在视听间里一边洗胃一边洗耳朵,就着可乐灌CD。她嘴里喝着,耳朵里听着,眼睛也没闲着,盯着电视屏幕。她看电视也不好好看,人躺在沙发上,头朝下,脚朝上,倒着看,两条光腿从睡裙里滑出来,吊在沙发背上不住地晃悠,开心得很。
穆仰天看看穆童不缺胳膊不少腿,不像是遇到灾难的样子,放心了。问吃过没有,穆童一片片地往嘴里塞海苔,人倒仰在那儿,摇着头。问为什么不吃,穆童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只手老长地伸出去,摸边上的海苔包。
穆仰天回自己房间里换了衣服,再去厨房里,看看冰箱里有点面包,就去盥洗间洗过手脸,进了厨房,切了一片红肠,剥了两片生菜,抹上沙拉酱,用微波炉给穆童做了一个三明治,再打了两个鸡蛋,做了一碗豆苗菜汤,端到饭厅桌上,要穆童吃饭。
穆童窝在视听间里煲CD,穆仰天叫了几次她才出来,拿了三明治,咬一口,指头塞进嘴里,吮去流淌出的沙拉酱汁儿,人往视听间走,立刻又窝回沙发里,套上大耳机,眼睛黏在电视上,拿面包下音乐电视节目。
穆仰天在厨房里洗过手,出来,问穆童听了他留的电话录音没有。穆童没听见似的,或者真的没听见,不答话。穆仰天没有等到反应,上楼去穆童房间里看了看。穆童的书包甩在那里,多功能写字桌子上空空的,一点做过作业的痕迹也没有。穆仰天就从穆童的房间退出来,走进视听间,摘了穆童头上的耳机,问:“怎么没做作业?今天学校没布置作业?”穆童懒心无肠地回答说:“布置了,不想做。”说罢拿了遥控器起来,射击似的一摁钮,换了一个娱乐频道。
“不想做是什么意思?”穆仰天有些生气,说穆童,“你一不吃饭,二不做作业,回家就看电视,像什么话。”
“看电视怎么了?”穆童翻了翻白眼,嘴里噙着一片生菜说,“我又没有饭局,我又没人管,我反正都这样了,要像什么话?”
穆仰天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穆童晃悠的两条光腿是假象,开心也是假象,对自己有意见才是真的。穆仰天就在心里想,我在外面陪人吃饭,我那为的是挣钱,挣钱又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穆仰天这么一想,就觉得穆童完全被宠坏了,一点儿也不懂事,不体量大人,这么想着就有些恼火,不由分说,过去把电视关上了。
“去,”穆仰天皱着眉头对穆童说,“把汤喝了,碗洗了,上楼做作业,做完作业上床睡觉。”
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没动,摸回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机。穆仰天上去摁掉电源开关,转了身盯着穆童。穆童这回没有反抗,把遥控器丢在地毯上,从沙发上起来,走出视听间,走到餐厅的饭桌边,端起汤碗,毒药似的喝了一口,剩下的一口面包丢进汤碗里,随手从调料架上扯下一个清洁袋,连汤带面包倒进清洁袋中,走进厨房,清洁袋往垃圾桶里一丢,汤碗往厨台上一放,出了厨房,扬了下巴颏儿朝楼上走去。
穆仰天看出穆童是在抵制他,这让他更加恼火。他希望在童云离去之后,女儿能够承认这个事实,能够懂事一些,不要再那么任性,即使不能在大事上帮他一把,至少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他忙碌了一整天,撇下重要客户,赶回家来替她做了饭之后,她能把它们都吃下去,把用过的碗洗了,而不是倒进垃圾桶和留在厨台上。穆仰天拿定主意要管教穆童,指点她把事情做了。
“站住。”穆仰天叫住穆童,朝厨房里一指,口气生硬地对穆童说,“去,把碗洗了。”
“不。”穆童在自己房间门口站住了,冷冷地瞥了客厅里的穆仰天一眼,“我不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洗。”
“凭什么不洗?”穆仰天气不打一处来。洗碗又不是对接空间站,又不是做托马斯全旋,三岁的孩子也能干,你高难度的低空飞行都能做出来,你如今四个三岁都超过了,怎么就不能洗?穆仰天提高了声音说:“你是病了不能洗,还是手被割了不能洗?总得说个道理出来。”
“我没病,也没割手,”穆童瞪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脸不变色地说,“我来例假了。”
穆仰天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摇摇晃晃,进了她自己的屋子,一勾脚把门磕上,那里面,半天都没有动静传出来。
穆仰天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嗡嗡的,有些失了控的发蒙,那么无所作为地站了一会儿,走进厨房,拿起汤碗,把碗收进洗碗机里,通了电源,听水声哗哗地流进洗碗机里。
穆仰天有些怆然,甚至有些愧疚。他不能判断女儿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甚至不知道女儿是不是有过了初潮。童云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有关女儿的事情,比如女儿的初潮问题。她当然可以不告诉他,因为那是妈妈的责任,因为她这个做妈妈的在。可现在不同了,妈妈不在了,妈妈的责任得由当爸爸的来承担了。而他这个当爸爸的却在应当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不知道女儿是不是来了例假、是不是有过初潮。
“我没病,也没割手,我来例假了。”
她们是他的两只腮,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理由,几乎是唯一的理由。现在一只腮不在了,剩下的另一只腮在回避他,让他感到越来越陌生,让他在陌生之后不知所措。
“不为什么,就是不洗。”
他的家庭遭遇了一场蹂躏,命运粗暴地夺去了原本属于他的生活。经历过蹂躏的生活和过去不一样了。陌生的房子,陌生的人物关系,陌生的自己和女儿的相处,连床都变得陌生起来。一个女人的不在,怎么能够一下子改变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够把世界都给改变掉?这样的地球,就算转动着,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影响,又有什么意义呢?一时间,穆仰天对这个残余下来的家庭突然失去了信心。
那天周末,鼎新外国语学校上午就来了电话,要穆仰天在学校放假前去一趟学校。
电话是一个女的打来的。穆仰天问对方是谁。对方说我姓卜,是穆童的班主任。穆仰天问是不是穆童出了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柔柔的,很好听,说是的。穆仰天心里一咯噔,问能不能告诉我穆童出了什么事儿?很好听的声音说,您别急,她人好好的,人没出事儿,只是有点儿情况,要和当家长的商量,电话里说不清楚,您来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