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云去世后的第四年,穆仰天开始交女朋友。
穆仰天交女朋友为的是解决情感问题,同时也是解决性的问题。
童云死了,被一辆由困极了的驾驶员驾驶的载重货车撞死了,而穆仰天还活着。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所有后悔的话和同情的话都没有用,无济于死者和生者。对童云,穆仰天是一口血话堵在喉口,永远也说不出,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死去了爱妻的鳏夫,值得同情。可只有穆仰天自己知道,那样的疼痛在什么地方,有多么的沉重。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穆仰天自小就是爹妈不管的野孩子,内心深处柔软处不多,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是被童云的不负责任撒手而去生生改变了。
童云死时穆仰天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男人如日中天,健康状况指数正在峰值上,生理上不会没有需要。
穆仰天在生意之外没有什么女性朋友。准确地说,他连男性朋友也没有几个。赵鸣算一个,当年读大学时的同室王小斌算一个,儿时的伙伴杜德算第三个。就这么稀有的三个。有空的时候,朋友间通通电话、喝喝茶、凑在一起看看球赛,没有主题地瞎聊一阵也有;若忙起来,大家各顾各的,来往稀疏,比起满大街的路人,也只限于手机里有几个熟悉的号码,关系密切一些,算是老友或者同道。
穆仰天总认为自己的企望是在远方的,他的朋友也应该在远方。他一贯拿身边的人当过客,觑着眸子不咸不淡地看人,热情如冷却了上万年的火山,不是山崩地裂时,不会显现。老实说,三十岁一过,男人就不再相信友谊这种东西了,即使有密友,也不会对密友说出自己生命里真正的想法,更不会把自己寄托给他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穆仰天等于什么朋友也没有。
在认识童云之前,穆仰天交过两个女朋友,有过一两次感情上的邂逅——和女孩子捏过手,接过吻,后来又分手了,很快就把对方忘得干干净净。说是感情经历,其实非得认真地想才能想起来,想起来了也不痛不痒。
穆仰天的第一次不是童云,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是个卖花的盲少女。
那时穆仰天还在华中工学院读大四,那个盲少女总是在学校的大门口卖花。花很少的一捧,是孤零零的康乃馨和迎风瑟瑟的玫瑰,用蔫兮兮的玻璃纸裹着,盛在一个塑料桶里,五毛钱一枝,卖给大三大四临近毕业了忙着搞“黄昏恋”的学生。少女每天晚饭后出现在校园门口,穿一身单薄的鹅黄底起碎花的布外套,两只稀疏的小辫儿编得整整齐齐,把盛着花束的塑料桶搂在胸前,一声不吭,等着买主。她从不主动上前推销她的花,站在那儿就站在那儿,若有买主过来,也不把花往人家手里送,而是让买主从她抱在胸前的塑料桶里择了花去,再丢一张零钞或者硬币在桶中。
穆仰天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盲少女。她站在寒风中一声不响的样子令他过目不忘。他总是在远处留意她,甚至没有勇气走过去向她买一枝花。穆仰天对女性最初的心疼,缘自那个在寒冷的冬天站在校园门口一声不吭地卖鲜花的盲少女。他觉得他渐渐地爱上了她,并且爱得不能自拔。
有一天晚上,穆仰天梦见了盲少女。他从她手里拿过那些花来,把它们编成一顶花冠,戴在了她的头上,然后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他的教室里,让她和他坐在一起,听教授讲自动化控制课。有几个男同学取笑她。他们嫌她寒酸和无知。他们要她离开教室。他愤而上前,和那几个男同学打了起来。他和她最终被赶出了教室。他们的头上不断落下各种垃圾。
那天晚上,穆仰天有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他像一眼清泉喷薄而出,那以后就是长久的惊慌和茫然。穆仰天惊悚地从梦中醒来,翻身坐了起来。他说不清,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成熟了,是个男人了。
穆仰天在班上不乏追求者。那些女孩子向穆仰天发动过一段时间攻势后,全都发现穆仰天不解风情。她们认为,穆仰天看起来高高大大,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其实心理年龄很小,根本就没有长大。班上的女同学们私下流传着一个有关穆仰天的说法,说穆仰天还是少年儿童,属于被保护之列,和他一起迎风招展可以,不能真下手,真下手会坏了他。包括那两个和穆仰天捏过手、接过吻的女孩子,她们在和穆仰天捏过手、接过吻之后恍然大悟,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然后集体变成了穆仰天的大姐姐,以保护他不受骚扰为自己的崇高责任。
穆仰天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不是没有肌肉,又不是没有渴望。他有肌肉,有渴望,而且事实已经证明,他是一眼朝气蓬勃的清泉,不可遏制地喷涌过,是可以成就为一条优秀的河流的,怎么就会让人当成了少年儿童?
正因为如此,穆仰天才怀念他不曾去过的远方的,才在想象中不断虚拟着远方的林林总总的。他早就厌倦了觑着眼看人和让人觑着眼看的无聊生活。要不是遇见了童云,也许他早就离开武汉了。
童云去世后,穆仰天没有打算再度解决婚姻问题。婚姻让他害怕,让他感到抽筋剔骨的疼,在疼痛之后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四年前童云出事的那会儿,穆仰天觉得他离不开的是童云,童云带走了他所有的幸福生活。穆仰天不明白亚当怎么能够忍受,怎么能够容忍上帝那个混蛋随随便便就从他的胸肋下取走了他的肋骨,然后再也不还给他了。四年后穆仰天渐渐地清醒了,这一回反过来了,他恨的是婚姻。“庐山烟雨钱江潮,未到千般恨不休。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钱江潮。”婚姻和人生一样,一开始就被美满的标准裹挟了,要的是不弃不离,要的是无穷无尽,其实不弃不离和无穷无尽是不存在的,再好的婚姻也会有终结之日,而任何形式的婚姻解体,都是婚姻的失败,无论婚姻解体之后留下谁,那个人都得承受幸福离去后永无宁日的失落和苦难。
穆仰天绝对不愿意再度进入婚姻,绝对不愿意再度站到被伤害者的位置上去,任命运来宰割。所以,当他在童云去世后交上第一个女朋友闻月时,他就非常冷酷而且直截了当地对闻月说出了他对两人之间关系的界定:
“别指望我会娶你。我不会再成家。”
穆仰天认识闻月,源自一次讲座。
穆仰天初下海的时候做皮包公司,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资金,没有产业,连经验都谈不上,是真正的商场晃晃。但穆仰天毕竟是科班出身,华中工学院某教授的得意弟子,当年能分到省建集团,是靠了扎实的学分成绩,属于知识阶层的生意人。生意走上正轨之后,穆仰天开始有意识地改变皮包商人的野路子形象,利用自己的文化资源,不光自己做楼盘,也应聘去别的地方开讲座,以提高自己和公司的品牌。
童云去世几年后,有一天,市图书馆请穆仰天去做一个专题讲座,课题是现代城市建筑。穆仰天选择了保罗?安德鲁设计的中国国家大剧院作为专题。讲台下,绝大多数听众被穆仰天的讲座吸引住,时而瞪大眼睛盯着台上的穆仰天,时而埋头记笔记。讲座进行到一半时,穆仰天发现讲台下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坐在第三排靠窗户的地方,周边是几个年轻人,看模样是学生,大家都在专注地听讲座,女孩却戴着一副耳机,嘴里嚼着口香糖,埋了头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英文版的《哈里?波特》,因为阅读带来的恐惧瞪大了眼睛,耳机里不知响着什么音乐,脸上是一副迷糊样儿,身子不停地晃来晃去。
穆仰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受到女生保护的少年儿童了,踏上社会十多年,他早练得嘴皮子油滑,知道这样的公众讲座,没有不感兴趣的听众,只有没拿出兴趣来的演说者,而要做到这一点,表达方式是重要的,于是,他见有人在讲座中心猿意马,就提高了声调,讲了个笑话,换了一种幽默的口吻:
“有关国家大剧院的情况我已经介绍过了,谁要是还有疑问,可以直接向首都规划局和首都建筑艺术委员会提起咨询。不过,如果诸位不告诉他们你们就是贝聿铭或者ARTHURERICKSON,我不敢保证他们会接待你们。”
下面的听众发出会意的笑声。穆仰天看见那个女孩身边的一个同伴用胳膊肘拐了拐女孩,示意她这个专题讲座有戏。穆仰天知道这个。他知道他的讲座从来就有戏。可女孩迷茫地往台上看了看,又埋下头继续看她的小说,一点儿也不在意穆仰天的幽默。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位保罗?安德鲁先生。”
穆仰天从女孩身上收回注意力,继续操作投影仪。银幕上出现了保罗?安德鲁的照片和外文简介。他不会把自己的精力长久地放在—个对自己正在从事的事情不感兴趣的人身上。他想,就让她在这间漂亮的多功能厅里看她的小人书并且恐惧地瞪大她的眼睛吧。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向诸位介绍这位在中国建筑界引起了强烈争议的先生。我想大家已经知道他的履历了:Paul Andrew,生于1938年,法国建筑学院和法兰西建筑科学院院士,桥梁工程师,因为设计了众多大型纪念性机场建筑而出名。他的著名作品有开罗机场、汉城机场、雅加达机场、戴高乐机场、上海浦东机场、海南三亚机场……”
穆仰天如数家珍地列举着保罗的业绩。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不凭借资料,说出保罗上述那些建筑作品的主要技术参数。他记忆力过人,在专业上不愿意藏住自己。他是靠这个才有了放荡不羁的本钱,同时也因为这个把自己在系里的处境弄得十分糟糕,糟糕到以他这样的成绩,却得不到考研究生的资格。
穆仰天看出他已经完全掌控了他的听众。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调侃一下。
“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四十九名院士具名提交了一份《建议重新审议国家大剧院建设问题》的报告,在那以后,一百零八位建筑学家和工程学家也具名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反对者的意见是,Paul Andrew的设计像一个毫无意义的蛋壳。”
报告厅里,听众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
穆仰天喜欢那样的笑声。那样的笑声是青春的,懂得幽默并且渴望知识的。穆仰天免不了有些得意。他看见那个女孩十分不情愿地掩上书,摘下耳机,目光投向了他。她有一双非常亮的眼睛,鼻梁笔挺而且充满线条感。他想这就对了。穆仰天收起脸上的坏笑,嘴角挂上了一丝戏谑。
“我不是在这里攻击Paul Andrew先生,他毕竟为我们设计了那么多美丽的桥梁和富于想象的纪念性机场建筑,让我们不至于摇着小船渡过莱茵河,或者靠一双脚从上海走到巴黎去。但我想指出Paul Andrew设计上的四处重大缺陷。”
穆仰天再度操作投影仪。银幕上出现了国家大剧院效果图和一组数据。
“我申明,我在这里和大家交流的是建筑环境心理学的有关问题,不承担任何调查机构指派的民意调查工作。我没有拿谁的红包,你们不用花力气到反贪局去举报。不过,我还是想冒险来一次小小的试验——诸位如果是建筑工程师和建筑学家,你们绝不会反对创新,但你们当中有谁会让这种建筑在天安门广场上出现呢?有吗?”
“有。”有人在下面接了穆仰天的话。是那个女孩。
听众哗然。穆仰天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女孩身上。女孩却满不在乎。
穆仰天的提问是给自己的,他显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站出来。他愣了一下,然后指了指那个女孩:
“这位同学,你可以站起来和我说话吗?”
女孩身边的同学拉了拉女孩的衣襟,示意她别站起来。女孩挣脱同学的手,小声说:
“我有点好事了,但控制不住。”
女孩周围坐着的几个年轻人都听见了女孩的话,忍不住哧哧地窃笑。
女孩站了起来,吐掉嘴里的口香糖,目光直视穆仰天,说:
“一百年前,埃菲尔设计的巴黎铁塔刚建成,法国人全被这个钢铁怪物给吓坏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建成时,人们以为这个乌贼似的工程还没有完工。贝聿铭为卢浮宫设计透明的金字塔入口改造工程时,他面对的是一片质疑和抨击。现在呢?埃菲尔铁塔成了法国和巴黎的象征;卢浮宫透明金字塔入口成了法国人的骄傲;至于蓬皮杜艺术中心,我记得你刚才给我们讲过,那是法国人读书、学习和观摩艺术活动的殿堂。你还给我们看过你为那个被专家们认为是‘没完工’的工程拍的照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一类照片在你公文包里至少有三十六张——不包括你和街头艺术家们的合影。”
听众哄堂大笑。这样的对话充满机智,对话的双方一开始就形成了对手关系,同时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符合现代讲座双向交流的精神。报告厅里气氛很活跃。
这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挑衅。穆仰天有些窘,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很有见解。可有一点我想提醒你,北京不是巴黎,北京是一座有着几千年传统文明的古都。历史需要尊重,即使在未来派大师们面前,它的文化积淀也不该被忽略。Paul Andrew先生应该推荐给北京的是巴黎如何保护有两千年历史文化名城的一系列理念和法规,而不是别的。我想,Paul Andrew先生不可能在香榭丽舍大道的两侧设计任何比八层楼更高或比六层楼更矮的建筑,当然也不可能被允许在协和广场附近建造一个无法无天的未来派建筑。”
穆仰天的支持者给他鼓掌。这是正统教育者必然的胜利。
“巴黎的城市文脉并非凭空而来,香榭丽舍大道和协和广场同样经历过文化分野和建筑革命。”女孩仰了仰下巴颏儿,一点也不妥协,“穆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应该知道,正是在舍弃历史陈腐的阵痛中,欧洲才有了康德后的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北京同样应该如此。我想,如果不割断历史,北京连大屋顶的四合院都没有,那些骄傲的京城人如今还住在臭烘烘的骆驼棚子里。”
更多年轻的听众为女孩鼓掌。他们全都为正统教育正在被痛快地颠覆着而兴奋。
穆仰天瞠目结舌。他当然不缺乏常识和理论,如果就学术问题争论下去,用不着几个回合,他就会让对方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但这有必要吗?让学有所成且经历过商场历练而成功的他,和他的一位嫩得冒浆的天知道还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懂的教授们胡说八道的听众,在他的讲座上争论学术问题?嘁!
女孩仿佛洞悉了穆仰天的心理,朝穆仰天怪怪地笑了一下,坐下了,满不在乎地把耳机重新套在头上。因为怪,美丽就更加真实和深刻,让接受到了那怪怪一笑的对象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愣在那里。那一刻,穆仰天恨不得宰了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