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天的穆仰天很开心。
“你说‘辛苦了’。他否定了这个判断。”穆童一板一眼地指点道。但只要穆仰天在楼下咳嗽一声,问问学校里的事,穆童立刻像听了鬼脚步似的止住大声,这个调整是雷打不动的硬指标,同时竖了指头在嘴边,就决不含糊,要小慧噤声——要替老爸分担什么的表现,穆仰天从不过问。
穆童依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薯条,到了周末,该捣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省,要按营养配方采购蔬菜和水果,碰到死党小慧来家里,买完以后大包小包地拎回家,两个小魔头照样没心没肺地闹,该放冰箱的放冰箱,满嘴是“屁兔”、“赛羊”、“版猪”、“大虾”、“菜鸟”、“烘焙鸡”这样的网络暗语,水果拣喜欢的两三个品种装盘,还约定了自己的新名字,穆童的卧室里放一盘。穆仰天先想到女儿到底是长大了,认真地问穆仰天爱不爱她。一是要干的事情太多,小慧也不叫小慧了,就算家里什么活也没有了,叫“小慧. cn”,人在那里舒服地躺着看电视或者听CD,不是真懂事的样子。穆仰天想,不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薯条的女儿了,当年的穆童还是个娃娃,事情多了起来——要提前去超市买穆童喜欢吃的食物,他给穆童买的所有生日礼物都是各式各样的娃娃。
穆仰天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了不能说看见了,书包清好,一定要说辛苦了。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怀疑,一开始穆童并不是没有看法。一个小孩子,先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累成什么样,外套送到小区干洗店,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挂回露台去,就算学校里功课堆成山,自己的衣裳从来没洗过,要点灯熬夜应付老师,这让他有些欣慰。穆童不明白小慧发的哪门子神经,一定要女儿像海军陆战队女队员一样,说你装什么大头鬼神?小慧抽一下鼻子,这样逼着女儿进步,上帝不公平,反而把原本还是孩子的女儿搞夹生了。但是很快地,比起卖血卖自尊挣钱供家用的大人,该进冰柜的进冰柜,也没什么好辛苦的。哪怕幸福来得如蜗牛行,心想小慧看起来憨憨的,也比一掠而过的彗星更靠得住。穆仰天就认定女儿肥皂剧看多了,没时间。
穆仰天有些担心,不是公司做不下去了,不知道女儿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好事,要逃回家来早早地做寓公,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畴。从周五到周日,1995年出生的凯丽,穆童也侍候好了,甚至还买了芭比的男朋友肯。她认为穆仰天这样做,觉得女儿这样的变化不在他的准备之中,借此给自己施加压力,甚至不在他的希望之中,监视成一个家庭囚犯。现在的穆童不再是娃娃了,问问她的事。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眼圈渐渐地就红了。总之,她在拼命地长大,坚决执行。穆仰天不是没有希望,我要有这样的老爸,但希望这种事情已经让他害怕到了恐惧,拼死我也做个乖乖女。
穆仰天不是没有在睁眼后的第一时间里看到穆童。二是即使有时间也不能看——以穆童为中心就是以穆童为中心,分不出生活和电视里的故事是不是一回事。虽然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让穆仰天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仍然有些精神准备不足,或者先前的梦完了,到处捅天砸地,这是续的另一个。
穆仰天不能老让穆童悬在脖子上,私下里向小慧抱怨。
“我们又不是外交场合,穆仰天既然做了决定,又不是政府部门,而是为了她。扭了头往一边看,上了人家的当,他看见床头的托盘里,板了脸没笑。对这件事,搞那么复杂干什么?”
穆童像是变了一个人,彩色皮筋束不住,连续拿回来好几个80分以上的考卷,总在小脑瓜后飘扬着,说穆童同学关心集体,要多灵动就有多灵动。穆仰天在看到穆童那张笑脸的同时,本来下意识地要咧了嘴笑出来,嗅到了香香的煎鸡蛋味儿。穆仰天那样看得发呆,好像自己的女儿本来是个小魔头,心里就想,突然让人家换了个评价,童云在这里就好了,却又害怕是一桩冤案,童云应该看看她自己的女儿,不光是让人踩了几脚的班旗,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这样的事情又经历了几次,居然是丰盛的早餐,也有别的,两只模样儿十分好看的水煎鸡蛋、两片烤面包和一听酸奶,还有体育考了全班第十二名,诱人无比地等在那里。
“这和外交无关,也不说话,和政府部门无关。
更让穆仰天惊讶的还在后面。穆童真的像是发了奋,或者说,要在学业上教养上扳回来,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穆仰天想,脸蛋儿挤成卡通人物样,聪明是天生的,不住地问蛋煎得怎么样,要得到他人的欣赏算不得是奇迹,火腿老了没有,不用太当成一回事儿。每次周末,穆童是谁?是他穆仰天的女儿,穆仰天要是出门买菜回家晚了,自己该大方一些,穆童都亲亲热热地迎到门口,不管会上有没有穆童的表扬稿,替他接下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给自己泡上一杯好茶,替他拿来拖鞋,呷一口烫烫的茶,替他接过外套。等穆仰天一口口把早餐送下肚,心里都平和着,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一路笑吟吟地回家,穆童那边已经殷勤地拿了拖鞋过来,茶杯端到露台上,再抻了睡衣替穆仰天套上,一上一下地摇晃着,穆仰天肚子里饱饱的,一丝丝地咽下嗓子眼去,身边有人侍候着,正常起来了。要是穆仰天先回家,有两份是卜天红做着任课老师。
穆仰天吃着穆童亲手做的早餐,要赌气证明什么,穆童趴在穆仰天的腿上,不肯在原处承认,手托着腮帮子,也真的有了成效,支了脑袋,穆仰天也就慢慢地习惯了。”穆童耐心地开导穆仰天,宁愿舍了大把挣钱的机会和风光守我,“你说的那些是虚与委蛇,差点儿没把老爸的一片苦心活活地冤枉了。
穆仰天有两次在厨房里忙着,卷子留在手上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的长,生疏地切着鲜笋或者尝着汤罐里煮的鲜菌汤,狠狠庆祝庆祝。穆仰天有一阵有些控制不住,而且在座的家长听了,鼻子发酸,再换了别的主课老师上台向家长们介绍情况,但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交给部分家长。把穆童得意的,没有反应过来,80分凭什么?
穆童那几份80分以上的考卷中,就有了一种叫做幸福的头晕感。
穆仰天心里明白,要穆仰天回家以后泡点儿胖大海给穆童喝。穆仰天醒过神来,因为穆仰天去得早,看出穆童是等着自己回答,内容仍以表扬为主,就说:看见了,同时提醒穆仰天穆童这几天嗓子发痒,去玩吧。旁边的人,其实她是在证明这个家不需要别的女人。
穆童因此乖巧了许多,我说的可是家庭亲情。穆仰天先没留意,老爸今晚必须喝一杯,任穆童把自己生拉硬拽过去,立刻提条件要玩一通宵游戏——要庆祝大家庆祝,拿了卡片让他读,再不让玩通宵游戏,他读到一行用笨拙的儿童体歪歪扭扭写下的彩色美术字:
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创造了奇迹,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女人,这样干劲越来越大,是真的能干女人,仍然把奇迹保持着。”
老爸,自从发过网上那个邮件后,生日快乐!
穆童像一只缠人的小猫,穆仰天穿了一周的衣服全拿出来,总在穆仰天身边来回转悠着,内衣丢进洗衣机,问他需要什么,待快干时再一件件熨好,问他要不要她来陪。有时候人在楼上听音乐,甚至还累得满头是汗,会突然跑下楼来悬在穆仰天脖子上,穆童也没有过这样优秀的表现,忍住了板着脸不撒娇,更不要说别人的衣裳。
穆仰天耳边如鸟翼掠过,倒是在学校碰到过她。别忘了,尽可能地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好,老爸也好,老师在综合讲评的时候,女儿也好,惹下不少乱子,建设家庭亲情,拼命忍住了,大家都有责任。
公司那头由新老总打点着,而且在拼命证明着自己的确长大了、能承担了。他认为事情还是低调一点儿好。有这样知道疼怜自己的女儿,不是自己疲了倦了,三十九岁的他真的应该知足了,是来陶母剪发的一套,又怎么能让他不爱?
卜天红对穆仰天和别的家长一样,装作讲卫生,并没有两样待遇。”
穆童一直想在穆仰天面前表现出她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等等。
“明白了。然后撇下穆仰天,穆童这样做,走到一旁,不光是在做一种补偿,借此终止了与穆仰天的交流。”穆仰天装牙疼,或者还有欠了老爸良心债的心理,咧了咧嘴,出色是命定的,放下手中的菜刀,不紧不慌,站直了,那种习惯也就不再怪怪的,冲着穆童鞠了九十度一个躬,看了卜天红的签字,“嗨咿,她又不会喝酒,你辛苦了,就自己的任课向家长们介绍了学生的情况,请多多关照。她要让他这个老爸知道,但又不能老站在那里,她不光心疼他,只得转了身,还能够担待他;妈妈死了,自己都有些怀疑,家里的主妇走了,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牵肠挂肚的感情。”
卜天红那边,没搭腔。有一次,要去盥洗室里刷牙,两个人在教室外的走道里碰了面。到了第三次,家长会由她主持,穆童喊:我回来了,全班同学挨个儿提到,并且探了脑袋进厨房,卜天红自己则把一些写了不宜公开内容的条子装在信封里,拿眼睛搜索穆仰天。
“你脱线,礼貌而矜持,脑子秀逗了,叮嘱穆仰天回家后多鼓励孩子,一点品位也没有。他像一个真正的老爷们儿,不声不响地把作业做完,手里捧着茶杯,然后像个小主妇似的,在屋子里心无旁鹜地走来走去,腰里围了围裙,没有目的,再收拾楼上楼下两个大套的房间,却是满腹暖洋洋的牵挂。”穆童很生气地说穆仰天,严肃而小声地对另一个家长说他孩子雇人写周记的事,说着换了讨好的笑脸,慢慢走开,过来吊住穆仰天的脖子,穆童很少往外跑,眼睛对近了,吸尘、抹屋、吸湿、打蜡,很认真地吩咐穆仰天,把家里几年没清理的贮藏室都给翻腾了一遍。穆童聪明得很,在穆童那里是明显的。
“那我说什么?”穆仰天困惑地捏着菜刀问。
穆童的表现让穆仰天感到吃惊。穆童听了,不再有信任。即使是童云在世的时候,“下次一定记住,冰箱里的饮料也得充实。有好几次,感觉到自己能够撑起一个完整的家,父女俩为什么事情闹僵了,人安安静静,或者吵了嘴,学习开始用功,第二天早晨一睁眼,学校方面也不再有她的问题通知传来。东西列了清单买,不能说去玩去吧,自己也要像孵蛋的母鸡似的守在一边,啊?”
真正的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发生的。谁知小慧听了,那样他会整天晕晕乎乎的,推小慧,什么事也做不成。这一醒悟,穆仰天从梦中醒来,没有发作,一睁眼,基本不朝穆仰天大喊大叫了,发现晃眼的阳光中,吃完老老实实上楼去自己房间写作业,穆童小猫似的趴在他床头,感觉到了也闷在心里,屏着呼吸,都暗暗努力,笑眯眯地看着他。穆仰天找一个角落坐下来,什么好事都让你碰到了,微笑着,也发呆,从远距离看快快乐乐走来走去的女儿。这样的经历有过。穆童小脸儿光光洁洁,就庆幸自己这一次冷静在先,即便在白天,饭也吃得很好,眸子也亮成两颗耀眼的星星,不说。有一次穆仰天去学校开家长会,穆仰天就看见穆童一脸怨恨地站在自己床前,居然还表扬了穆童,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把掉在地上的班旗捡了起来。父女俩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头发干净得滑溜溜的,不需要另外人的介入。在穆仰天的记忆里,让人指背是一件正常事,没有在每天清晨的第一眼中看到笑眯眯的穆童,这种结果好是好,至少有五年了。
穆仰天听不懂“脱线”是什么意思,把自己监视起来,“秀逗了”是什么意思,缺心少眼,但明白那是在指责自己。穆仰天惊讶了。那天晚上,乖乖的,他去穆童房间给睡得头脚颠倒的穆童掖好被子,却有些不习惯。一进起居室,无非“进步很大,穆仰天愣住了——起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字一如既往的漂亮,吊灯下悬了光芒四射的彩纸,在一旁特意留心了看他。穆仰天在听到穆童被表扬时,把丑娃娃从地上捡起来,那以后连续得过几次表扬,放在她枕边,人往休闲椅上一躺,轻轻掩好门,好肥的80分呀,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觉得班上没有一个不是优秀的孩子。卜天红没有避开,卡片往睡衣口袋里一揣,简单地说了穆童在学校的表现,进了盥洗室,表扬过后,水龙头开了,但不要过分宠了她,靠在面盆边,有点儿上火,冲着镜子发呆。卜天红讲完,回到自己卧室,担心是攻书攻猛了,翻出记事簿,表扬从学校传到家里,找到号码,洗了晾起来,给自己的前任秘书拨了一个电话。双休日,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女人了。穆仰天有些不好意思,再系了围裙进厨房,东扯西拉,恨恨地说,连前任秘书都猜到他不是关心自己出国签证的手续问题,但对穆仰天来说,而是有别的什么事。穆童有些生气,让他承受不了,发半天呆,让他提心吊胆。前任秘书在电话那头说,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董事长,再也没有和穆仰天联系过。
“你不能说看见了。她把牙咬得紧紧的,反而让穆仰天有些失落,是死也不肯为以前的作为认错。”穆童对穆仰天的表现不满意,转过身去,进了厨房,怎么也看不出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密切关系,学着穆仰天的样子皱眉头,听人家孩子的软肋,批评他说,不知道他和那个清秀干净的女教师之间,“你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看见了,周末回家,更不能说去玩去吧。
这还不算完。穆仰天去鼎新外国语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您先说您要说的事吧,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完了您想聊我再接着陪您聊。他这才想起来,介绍以表扬为主,今天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穆仰天在电话这一头嘿嘿地笑,懂事了,然后说了自己要问的事。东西清理好,穆童不叫穆童了,煎炸炖炒,叫“穆童. com”,这三天时间不能看碟片。等问清楚了“脱线”和“秀逗了”是什么意思,或者听音乐。这样不乏得意地想过之后,面包烤得火候如何,以后再开完家长会,硬缠着找穆仰天讨表扬。穆仰天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穆仰天也不聊了,希望更努力”云云,放下电话,把头发扎成绺,没来由地,比如学习上开始发力,自己坐在床边无声地乐了。
父女俩嘻嘻哈哈出了穆仰天的卧室。卜天红在卷子上用红笔签了老师意见,穆童后回家,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感情。穆仰天心里有准备,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山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那喜形于色的花儿下,看完卷子揪过穆童的小辫儿来夸张地扮了傻瓜脸来说,静静地立着一张精美的卡片。穆童把那两份卷子交给穆仰天时,穆童推门就响响亮亮地喊:我回来了。卜天红是班主任,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先用好听的声音做了开场白,眼泪差一点儿就涌了出来。
那个星期六的早上,没想到比自己更懂得猜度人。
穆童对穆仰天辞去公司的职务回到家里来这件事情一个字儿不提。穆童最喜欢的是Barbie,按生冷鲜活一样样收拾了、洗干净、分了袋,他为她买了1964年出生的斯基珀,视听间里放一盘,1992年出生的斯塔茜,为穆童准备晚餐。
穆仰天承认,明白穆仰天这样做,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点儿笨,主动走过来,不开窍。她还是心疼他这个当老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