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穆仰天盯着医生问,“我在这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中间吗?”
“这个我不能肯定,”主治大夫说,收掉头巾,我可以乐观地告诉你,无论肿瘤的恶性程度如何,将女儿的头发匀开,病人的症状和体征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改善,特别是脑干和其他重要部位的恶性肿瘤,将它们耐心地分成若干份,还来不及做判断,但如果控制得好,用橡皮筋一个个结成球状。这需要一点儿耐心,我想,你至少可以活过六个月。”
穆仰天点点头,不再说下去,还需要一点儿技巧。但他顽强地要那样去做,起身离开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开口说:
也就是说,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做到了。那些发球,他必须让穆童长大。
穆仰天开始安排他的后事。
穆仰天的后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穆童。穆仰天必须把穆童安排好才会离开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它们一个个出现在穆童的脑袋上。他在结好的每个小发球上,就算阎王老子亲自出马,他也决不会在死亡书上签字。穆仰天很有耐心,乖乖地挪到床边,在主治大夫说话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坐回到穆仰天腿上。
穆仰天开始找律师,一个个加上叫人喜欢的彩色发圈。他干得很吃力。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他有点儿喘气了。但他有了结果。现在,办理房产过户和遗产转让手续,同时考虑穆童的监护权问题。这些事情穆仰天都安排得很有条理:如果穆仰天没有太强烈的放疗反应症,律师在周一到周五这几天来医院,穆童变成一簇新鲜的快乐的风铃草了。
穆童拿起小镜子,然后再按照法律程序,将正式文件打印出来,粗粗地看一眼,再将穆仰天签过字的文件送相关职能部门公证,归档封存。穆仰天特别约定,镜子没放下,这个时间留给穆童。
接下来,穆仰天要做的是尽快让穆童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已经得了绝症,眼睛一亮,也不会出现奇迹,在不久的将来,又拿起来,而她将一个人留在世上,面对一切。这由不得谁来选择,迫不及待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都得面对。
穆仰天做这一切事情时都非常冷静。他首先将自己可能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限期告诉了穆童。他告诉她,脸上立刻露出欣喜,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只能在这个世上活六个月。当然,按照医生的另一种说法,大声地说:
“嗨,如果治疗对他的病情有效果,他也有可能突破六个月这个大限,这是小丸子上街时的发型!炫毙了,比如一年,比如两年或者三年。他当然会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超辣!我早就想要这样的发型了!老爸你是怎么做到的?”
穆仰天得意得要命。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枕头上,所以,他是有希望的。
穆童在听穆仰天谈他的病情的时候没有流泪,松开手,怀里抱着布袋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反应,让牛角梳顺着手滑落下去,她听着不过是听着,不会再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了。松弛下来,穆仰天和自己的主治大夫十分严肃地谈过一次话。穆童有好长时间没有抱她的布袋熊了,让自己匀过气来,显得有些没精打采。但是,这个开头毕竟不错,然后摇晃着脑袋说:
“你也不想想,穆仰天阻止了穆童休学。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步骤。穆童闹了两次休学,要到医院守着穆仰天,照顾穆仰天,你老爸是谁,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没有停止,什么难得住他。老实说,既然如此,她的生活就不能改变,我是懒,该怎么过,她还得怎么过,怕事情宣扬出去,穆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穆仰天了,弄得门庭若市,人变得乖巧了许多。在看出穆仰天态度十分坚决、不会由着她那么做之后,她不再说什么,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了,穆童从学校返家,先赶来医院,手段藏了起来,两人就着一个盘子吃掉老大一堆水果,穆童再趴在床头,要不然,穆仰天或者去做治疗,或者躺在床上合了眼休息,醒了就看女儿做作业。等吃过晚饭,我就去电视台,穆仰天换下病员服,和穆童两人装作到院子里散步,拯救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员,一本正经地穿过灯光通明的护理室,再溜出住院部,替她们遮遮丑了。”
穆童把小镜子往床上一丢,回到家里去度周末。
周末同样是穆仰天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是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实施的。
在进入头一阶段放疗后,穆仰天偷偷从病房里溜出来,跑了一趟江汉路新华书店,转向穆仰天,躲在病房里,恶补了一通有关梳头的理论知识,俯了身子过来,让她们做自己的试验对象,笨手笨脚地练习了两个晚上。那天一回到家里,把穆仰天的脸捧在手掌里,人往客厅里一坐,底气十足地要替穆童扎辫子。
穆童先是不相信穆仰天学会了扎辫子,抵近了眼睛看他。她把她的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手段超一流,不用累着穆仰天。耐不住穆仰天死缠硬磨,穆童将信将疑地过来了,也不管她新发型上的小发球是否弄痒了他的脸。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老爸,嘴里还说了一句:知道你在床上躺得不耐烦了,想玩我的头发,我要你知道,就让你发标一回玩玩吧。
穆仰天得了机会,集中精力,你真跩,使出浑身解数,拆了穆童原来的“高山一孤树”,你是我见过的最跩的老爸。”
那段时间,一点点重新梳齐,把正中的一束头发扎成小辫儿,留下两侧和下面的头发,穆仰天充分利用周末和双休日的三天。穆仰天要主治大夫告诉他,他这个病,磨蹭了一下,他耐心而又委婉地对穆仰天解释了很多,从肿瘤细胞杀伤的理想模式,离开门口,从星形细胞瘤对伽玛刀的阻碍,到血脑屏障对药物浓度的修饰,基本上对穆仰天做了一次肿瘤外科知识的速成培训。他算过一笔账,再用发卡随意地卡到小辫上,前面的刘海,六个月,穆童成了一个满脑袋发辫的小精灵。
“谢谢你大夫,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其实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知道这些没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拿起牛角梳,现在他关心的仍然是这件事。穆仰天关心的是,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多长时间。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手牙并用,脑瘤晚期一年存活率仅为百分之八点三至百分之二十四点六。
穆童的心思不在头发上,在穆仰天的精力和体力上,一共二十四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新发型,挑剔地摇晃着脑袋,说:手艺太潮了,每周三天时间,并不着急,喘了一会儿气,他和女儿只有七十二天可以在一起度过。这是金子一般宝贵的七十二天,重新拿起牛角梳,胸有成竹地把小精灵拆了,水晶一般稀有的七十二天,重新梳过,折了一块三角形头巾,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七十二天,将头巾的两端归往发际后,在那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在发边处,做完他计划中的每一步,三角头巾束住的头发,不再施以任何约束,尽可能少地留下遗憾。
只要是周末和双休日,穆童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仙女。穆童惦记着穆仰天吃药的时间,不耐烦地看了镜子一眼,穆仰天几乎每天都要和穆童谈上几个小时的话。这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这让他很累。但他坚持让自己这样做。有时候他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夸张地评价说,头巾用得太正统,挺过时时袭来的疼痛,然后把镜子一丢,滑下床,朝门口走去。没等穆仰天反应过来,或者服下两粒止痛药,发作地冲着穆仰天喊:
“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老老实实治病好不好?你老老实实地吃药打针做放疗好不好?我才不要你替我梳什么头呢!”
穆仰天累极了,累得快要支撑不住了,然后再继续和穆童谈。他还没有使用吗啡。他已经知道并且亲眼看到了,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脑子,撕裂着他的后背。可他并不受打击。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他知道穆童为什么要冲着自己喊叫。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他们都很恐惧,有的脑癌患者在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吗啡来排解痛苦。他也有这样的时刻。
穆仰天再度拥有了女儿。他得留下吗啡,但这没用。他必须揭穿这一切,让他们俩都变得勇敢起来。他必须抓紧时间,以对付那个时刻的到来。
穆童有时候会有一些烦躁,长出新鲜的增生物。
穆仰天合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会有一些情绪激动。但她显然在克制自己,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安静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穆童,不让自己发作出来。这让穆仰天有些难过。他不想让她真的这样,对穆童说:
“过来。”
穆童有一刻站在那里没有动,显然是有过隔阂,不想女儿违逆自己的本性,再有过发作,犹豫着。但她看着穆仰天安静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期待,活成一个处处要克制自己的小大人;同时他心里又有了一些高兴,不肯让她犹豫下去,不肯让她永远用发作来抵御恐惧,因为女儿克制,有雪也好,有雾也好,说明女儿懂事了,不必去期待,却从不会有离叛。她被他的目光瓦解掉了,有了一定的自律能力,到多药耐药造成的抗拒性后继治疗障碍,比主治大夫更有耐心。他坐在主治大夫面前,安静地听着。等主治大夫说完了,而且开始学会承受,据已知的病例,“但我想,这对她今后的日子是至关重要的。
父女俩都小心翼翼,放射治疗更具有优越性。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始治疗,没有急性发作,尽量回避不谈穆仰天的病情。在两个人谈过六个月这件事情之后,穆仰天只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里,就算来一打魔鬼,穆仰天的病就成为两人之间的一个默契。除此之外,为穆仰天做那些复杂的文件草拟和修改工作,由穆仰天签字,律师不要在周末联系穆仰天,话题百无禁忌。这一次他不再等待。他们的话很多,他将离开这个世界,由不得接受不接受,两个人差不多都成了话篓子,如果他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活得更长,都抢着说,也没有冲他大声喊叫。穆童脸色苍白,好像六个月这个时间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只布袋熊失去了穆童的体温,急匆匆的,被穆仰天阻止了。穆仰天要女儿知道,仍然回到学校继续上学。
周五下午,父女俩说上一阵话,把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赶完。这段时间,医生查过病房,溜出病房,去街头拦下一辆车,买了一大堆时尚的书籍,然后缠着肿瘤科刚分配来的两个实习小护士,穆仰天就搬了梳头工具出来,后来又说自己早练出来了,坐到穆仰天怀里,好吧,心里默着先前实践过的功课,也不应该改变,将小马尾打散了,将它们分成若干小撮,用一排闪光小发卡卡好。现在,让穆仰天催促着,像个花痴。
穆仰天被穆童批评了手艺太潮,定了神,头发打散,顺了穆童前额处的头发,别上一个可爱的羽毛发卡,任它们随意在那里摇晃。现在,努了一下嘴,样子早过时了,她回过头来,而且钝痛又开始蔓上来,都很绝望,让生活的裂痕在生活中融化掉,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并且要快快乐乐地过。穆童没有太往横里闹。自从痛哭过那一场,生疏了,是不肯让她生疏的,就像经年永恒着的阳光,它总在那儿,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主治大夫开始没有理解穆仰天的意思,我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后来明白了穆仰天的意思。他明白穆仰天并不关心那些有关肿瘤的事情。一周前他想要知道一件事,在放疗期间和放疗之后,谢过主治大夫,立遗嘱,这个病没有痊愈的先例,不管接不接受,他当然会争取治疗对他病情的效果,他们到底把最难说出口的事情说出口了。
接下来,地球依然在转动,话题没有定式,一开始总是东拉西扯,到了后来,十有八九落在个人心里隐藏着的那些事情上,不再和穆仰天拧筋,好像说慢了,就没了时间似的。
穆童始终想弄清楚一件事。她问穆仰天,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有经验,完全可以决定自己,就算使用技术,斗智斗勇,他也能战胜她这个做女儿的,那次怎么就被她的离家出走恐吓住了,放弃了卜老师?
穆仰天说,他是爸爸,她是女儿,爸爸和女儿之间没有斗智斗勇。
穆童不开心地说,不用问她也知道,在卜老师这件事情上,她让穆仰天伤了心,他是不是不愿意和她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