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到来的时候,即使寒冷还没有退却,也已经是万物复苏的日子了。
万物复苏的日子不是没有顾虑的日子,因为年年都有潮湿的五月、万木葱郁的七月和云蒸霞蔚的十月,它们来过又走了,热闹过又走了,走得干净,什么也没有留下,等于是欺骗;因为已经失去过,放弃过,连生长都成了困惑的历史,留下的只是盘根错节的根茎,百无一用;还因为思念是突然到来的,自地中海的蔚蓝色水域来,遥远得不可信,而且玎玎玲玲,不曾提防,白桦树大体上会采取静止的姿势。
春水涓涓地来,很快就涨满了低地。早先在那里纠缠的菟丝和蜗牛早就看不见影子了,噪着的红尾歌仓皇地飞走,去了高处,唧唧喳喳,庆幸自己翅膀的干爽,一只也没有留下。树却不能走。树和泥土有契约,要终身厮守,不能把根移开。而春水源源不断,根本不在意低地里发生着的慌张,它只是快乐地流淌和汇聚,直到把张惶失措的白桦林拥抱进怀里。
这是一个变更的季节。春水是这个季节派出的使者,带了唤醒的使命来,叮叮咚咚,像个音乐中的人儿。春水还带了爱情来。这一点它没有告诉白桦林,因为爱情是遭遇时的产物,春水自己并不知道。它知道的只是自己来得急了,没有敲门,白桦林还在犹豫,不肯妥协,乖乖地把门打开。
小船不是等待树的。小船泊在那里,是旁观者。小船是春水的友人,但它来自树,也是树的友人,有了这样的双重身份,小船当然为难,犹豫在那里,一时不肯说破秘密。
但那又有什么呢?春水不折不挠,是肯定了要涨满低地的,是终会知道自己的爱情、对白桦林的爱情,要给渴了一整个冬天的白桦林以润泽,不会放弃。如果不是画家累了,而且害怕真的画活了春水,画出了春水叮咚的声音,早早收了画笔,春水会继续涨上去,涨成整个世界,那样的话,白桦林就只能在春水的漫延中气喘吁吁地游泳了,那会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面?
春水是另一片蓝色的苍穹,它有可能比真正的苍穹更博大,是值得树信赖的。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苍穹呢?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苍穹就是苍穹,认定只有苍穹才能供我们飞翔起来,带我们去远方?我们怎么知道春水它不是,春水它不能?
何况,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么美丽的白桦林?这么生动的白桦林?那是春水使然呀。水中的白桦林,不管它欣喜的枝丫是不是张启开,不管它矜持的绿芽是不是强忍住,它已经活过来了,并且是我们目力所及之处最生动的生命。而且谁都看出来了,它是在舞蹈着。
谁告诉你树一定要活在根上?等春水再急一些,再满一些,白桦树会在满池的春水中飞翔起来,并且快乐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