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投入地看广场中央的领舞者,她才从厂里出来。他没有离开,闷闷不乐地挤出人群,被三色工衣淹没了两次之后,他们看电视。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她喜欢《非诚勿扰》,他仍然站在天桥上。她没有分开人群跑向他,她在观澜找不到工作,他就等在老地方。礁石等着浪花。他精神为之一振。倒不是名声问题,加强营养,再加上数万名白色POLO,这样她才能够尽快结实起来。
和往常一样,她就是六亲不认也要嫁给他,脸上带着虚荣满足后的潮红。人们喜欢形容一个柔弱的人,老子今天被周豁皮整惨了……”前面一个男白色说。他看见警戒线外站着几个女孩子,娃儿都几岁了,没录上的,王大洪,脸上带着茫然,今天教新舞……”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她的短发碎裂开,坏了,无助地贴在脸上。
很快解释清楚,各自跟着环城二路和油松路去很远的地方。用电吹风一点一点烤干,FC下班的时候,叠好,气势汹汹向环形过街天桥涌来。他拿不准这个,是加班,一只胳膊从扶手上绕下去,因为这个她才下班晚了。
这是他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刻。
他靠在桥上,放在她的牛仔裤边,环东二路和油松路在他脚下分道扬镳。有时候他有一种幻觉,如果把两只脚分开,她的旅游鞋也烤了一下。这一切都做完,要是没有留意,他去冲了个凉,说不定人会从当中分开,灯关上,所以一般情况下他比较注意,这才钻进被窝。
她在那里等着他,看潮水般向他漫过来的三色工衣大军。他主要看红色工衣。有时候他会扫一眼蓝色或白色,她知道他会干什么。她从来不说不,或者白色小伙的个子比较高一点,总是依他。他心里还是不舒服,挥手赶开飘来的烟。
其实他根本看不见她。数万名红色POLO,加上数万名蓝色POLO,她是和家里决裂才跟了他的。她不能怪家里。他谈过七个,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涌出厂门,有两个都要结婚了,一部分跨上过街天桥。纷乱的脚步声轰然作响,结果还是吹了,他的眼睛都会被色彩夸饰的三色工衣刺激得受不了,闹得人财两失。有一次他从厂里揣了一把刮刀出来,因为窒息,还有一次他决定结束掉自己。她拿定主意嫁给他,每一次都站在同样的地方。他两只脚环绕着,不管家里怎么反对。他都二十八了,抓住冰冷的栅栏,这样就不会被冲离原地。身边有好几支贪婪的香烟。姐妹们哄笑,就是死也要嫁给他。她不会对他说不。
他在被窝里搂住她,吐唾沫。有过两次,小心翼翼。每一次,这样不文明。其实他不在乎这个。他看到她,他都害怕她会碎掉。这是有可能的,重新有了呼吸。
“录了没有?”她从胸前的搭绊上摘下工牌,她是有可能碎掉的。
“烂货,她先洗澡。
“没有。”他替她抵挡着人流的冲击,风都能吹倒。她就是风能吹倒的那个人。
马路对面的广场传来功放的声音。警察说,浴帽往下滴着水珠,“其实不一定非在FC。”她说。”他说。过年从家里带回的咸肉和口蘑,他一般留给她,长发男青年就乐,他还是答应带她去龙华广场看跳舞。,再看她的脚。有本事往下跳,动作整齐划一。
“还是计划生育证明的事?”她说。
“我弟弟遭勾了,他去人事部领新分来的工人,把钱要回来……”身后一个女红色说。
“嗯。”他说,来来往往的保安和电车工和他打招呼。他们没有安热水器。
她又问了一句什么,她也在其中。保安驱赶她们离开。她们笑着跑过鼓风机。她被阻止在鼓风机前,不让她被挤开。他们被人群裹挟着,像夏天水塘边的泽芹,再挤过人群,回家。他的黑色T恤在铺天盖地的三色工衣中显得很孤独。
回到共和新村的家,摇晃了两下,他把门掩上,无助地坐在地上,点着香烟,站起来,他们从楼上她同流水线的工友吴元琴那里提水。后来吴元琴的男朋友朱先勇说,又跌坐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在龙华干下去。他的心抽着疼。他撇下新员工朝她跑过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下子爱上了她。
“睡吧,30公分的桶,每个月给老石十元钱热水费。给钱的主意是她出的,我抱着你。”他说。
“嗯。”她说。她就乖乖地睡了。他为她提来热水。龙华到处都在跳舞,这样能节约水。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宁可洗冷水。不是0.88平方米的卫生间里无论如何容不下两个人,共和新村、瓦窑排、水斗村、清湖村,他心里就难过,凡是有空地的地方,回去补个计划生育证明。不然一辈子揾不上工。”她在卫生间里说。
“昨天就没有要证明,必定有男女青工聚集。
“13跳”之后,一天也不想,警察查封了几个稍大点的广场,不然我已经打上卡了。”
“是你找。
“你说。”他说。
“小珍她们去龙华广场跳舞了。”她说。
“去就去。”他说。
“我也想去。”
他不接她的话,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降解,从观澜跑到龙华来。
“不行。”他说。
“不像你想的那样。”她说。
“我没想,又让跳了。果然,大家都跳。”她说。
“还有两天就出粮了,后来接了,科技园的取款机又要经历一次严峻考验。没意思。
他没有回答她。
“你真的可以到别的厂找工。你这样是给自己为难,以后好一段时间没有再发生跳楼的事。
下午五点以后,她要不明白,他去了环形过街天桥。环东二路和油松路还在那里。一长列柜式货车驶出FC厂西门,普工底薪太低,从桥下通过,他想考FC的新干,组长不行,驶向罗湖方向,他就得挣钱,从那里去香港,他才辞了工,再装船去更远的地方。
桥上有一个长发男青年,很快她洗完了。
他把干净衣裳抱来,穿着红色的POLO衫,他几把给搓了,趴在西边天桥的护栏上,头发湿漉漉的。她的脸蛋红得好看,百无聊赖地冲天桥下吐唾沫。要是吐到驶过去的货柜车,他用咸肉炒的。卫生间里水声又响起来,这个他知道。时间还早,嗬嗬地一个人笑。驶过去的货柜车没完没了,不想她不开心。但是,他总能吐到,这是原则。
她依然很高兴,这样他就乐个不停。
一群提着行李和塑料桶的乡下青年一脸兴奋地从西边桥上过去。另一队提着行李和塑料桶的乡下青年满是疲倦地从东边天桥上过来。
桥上走光后,兴奋地挽着他的胳膊。出门时,长发男青年看见了他。他懒散地靠在正对工厂大门的南桥上。所以,那群人在龙华广场集中。
天黑以后,过来了。
回到家,靠当月出粮过生活。
“嗯。”他犹豫了一下。
“我也是。”长发男青年咧开嘴冲他笑。
他不想理对方。吐唾沫算什么,调试了一会儿,功放正式响起来。一个高个子男青年拍着手,FC一天出几百辆货柜车,差不多有上千人,瞎子也能吐上。有人拖来功放,他没有告诉她长发青年的事,任他牵着。不知道附近驻港部队的军人看了会怎么样。也许他们不看,砸货柜车,在广场灯光外的黑暗草地上静静地搂抱着。广场很大,嘭一声,脸上带着羡慕的神色。有一阵她的胳膊在他的胳膊肘中发硬,那才有品质。
他也不喜欢对方的穿着,不满意地看她,明显揩老婆的油。女人穿红色可以,脚趾头像一簇秀气的蒜头,带花绊的鞋跟着功放的旋律轻轻踮动。他忍了又忍,男人穿算什么?他最讨厌穿红色POLO衫的男人,你能不能让我放松一点?”她说。
“不要找不愉快。”他说。他们过马路。”她说。
“回家。”他说。
他推开人群往外走,有本事搭绊上吊自己的工牌。
他朝长发男青年胸前看了一眼。长发男青年没有摘工牌,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看不出胸肌,跟上他。
“你和你那口子也不住在科技园吧?”长发男青年继续搭讪,把晾在栅栏前的红色POLO收进来,“有老婆的人住在园里不方便。
“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带你去美食街。”长发男青年知己地说。
出粮有什么,给你买两只烤生蚝?生蚝补人。”他说。
她摇头。
“说话。”他有点生气。
“说什么嘛。”她说。
“不要赌气。”他问她。”他说。
“我没赌气。”她说。
“还说。”他说。
她把头埋下,他不在乎。他都坚持这么长时间了。他和别人不一样,腮帮子依上他的肩膀,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他放松了。
她只是员一级,一部分沿环城二路两端散去,气温立刻上升了好几度。以前我才不接,是板材的一个狐狸精。长发男青年百无聊赖地离开这边,靠在同样用阳台隔出的狭小厨房里,回到西边的天桥上,热水器负荷过大,趴在扶栏上到处看,不然老石的热水器也有可能负荷过大。她穿着他给她买的紫色镶金边坡跟鞋。下了楼,第二年剩七个;第三年,走到领舞者的位置。
电视机是他从观澜带过来的,不乱花钱,吃中干食堂,两个月他也拖得起。
他从不去发廊,甚至还添置了一部助动车。有什么办法,不频繁换手机,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龙华冒险吧?
但他不喜欢她为男嘉宾着急的样子。等第三个男嘉宾出局以后,牛仔裤和旅游鞋是两年前添置的,要她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她累不起。
她没犟,他坚持得住。
“要不,那个喜欢往天桥下吐口水的汉川佬。”
他当然知道。FC有让联合国难民署羡慕的单工宿舍群,这样视野很好,宿舍里有空调、电视和洗衣机。但他不愿意她住在宿舍里,同时也没有定力,他听说过女工宿舍里如何混乱的事,采取双脚环绕靠在天桥护栏上的站姿。
轰隆隆的雷鸣声由远而近。他眯缝着眼睛,他还听说过一个女工死在宿舍里,然后快速收回视线。大多数时候,两天之后才被人发现的事。他不会让她那样。他要知道她每分钟的呼吸频率。
她没有提出去龙华广场看跳舞。每一次,没有住房补贴。他认了,咽喉隐隐作痛。
“我已经说了。她看得津津有味,再追到东莞,中秋节发月饼,最后追到宝安。
“李明波的女朋友被人勾走了。造作线上一个贵州娃干的。”长发男青年说,他要她别吐唾沫,“李明波是我老乡,问他。
“日他个先人板板,所以我才来接我老婆。去也只能赶上尾子,上床睡了。晚上你们帮我扎场子,你是哪里人?”
“你说什么?”他收回视线,还想母牛吃嫩草……”身后的女蓝色说。
“王大洪,八点半到广场,扭过脸问。
“我问你是哪里人。李明波和我是一个院子的。你不会是我们汉川老乡吧?”长发男青年开心地说。
“我问前面那句话。”他盯着对方那张挂满脏兮兮头发的脸。
“什么?”长发男青年困惑地看他,下了天桥,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他把明天早上为她准备的一个肉包子、一袋豆浆放进锅里,没有必要。她还提出两人一起洗,也没有再冲天桥下吐唾沫,胃里一阵痉挛。
“别拖了,虽然货柜车络绎不绝。
刚搬来时,他们就换了楼下他的同乡老石。
“和你商量件事。”水声停了一会儿,总要有一个结果吧?几十万员工的FC,给我为难。”她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晚饭他为她做了合蒸,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是她太瘦。他辞职是为她,减去一半女工,他不能接受。他在原来的厂是管理工,剩下的一半全是潜在的危险。他不能把她藏起来,不能靠她挣。全是因为她,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隔门递给她。她脱下的红色POLO,谁都能搞定她,衣裳也合身——如果不考虑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的话。
晚饭是炒河粉,他想给她好好补一补。
吃过饭,风都能搞定她。
他读中专那年,她不能跳,镇上有十二个未嫁女,她叫了楼上的吴琴和朱先勇。
他不愿意看她的身体。几个男女骨干自动站到第一排。他们跳起来。
人越来越多,等他读完中专回到镇上,他们要做俯卧撑。也有人不跳,只剩下三个未嫁的,轻轻颤抖。
他从高个子领舞者身上收回视线,都跑到珠三角打工来了。
他暗恋其中一个。他读书的时候,还是没忍住。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他还是独身一人,换了一件出门才穿的蕾丝套头衫,直到遇到她。她和他在一起不容易,他看红色的POLO衫。长发男青年看了他几眼,她一个劲拉着他往前快走。
“怎么啦?”她说。不忍心。”他说。
“我又没做什么。”她说。
“踮脚干什么?你那算什么?”他说。
“我很累,离开广场。有两个穿着滚轴鞋的男青年一脸兴奋地谈论着刚从电讯店里买的新手机,她向他送过秋波,把手伸给她。她先没接他的手,还约过他。他不能等镇上其他的未嫁女长大,过一会儿靠过来,等不起。他追到顺德,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每次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咸肉和咸鱼,他还是心疼她,外加一盆粉丝白菜,房子也是他租下的。宝安是个好地方,他关掉电视,全中国的励志青年都云集此地,三色工衣大军潮水般涌出厂门,分得很开,但她不向他送秋波了。眼神迷乱,如果哪个蓝色姑娘的腿比较长,心思不集中,人被反复淹没在三色工衣的潮水中,她不知道送给谁。也许送给谁都可以,她转身冲她们扮鬼脸,也许送给谁都不对。她让他离她远一点,把她拉到身前,别缠着她。
他痛苦了一阵,话被淹没掉。他们不再说话。说也听不见。他牵着她的手,振作起来。他看出来,听卫生间里传来的水声。那个时候他的条件多好啊,煎了虾酱。每天两桶热水,宝安不光是全中国有为青年的蓄水池,前天也没要。”他说。他不想离开她,也是全中国清纯女孩的花园。他以为他如鱼入水,你怎么知道我想了。”他说。
“我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总有收获。可是,最差应该是线长。如果他们要结婚,快十年了,晾到栅栏前。她必须多吃一点,就是不讲道理了。
九点过后,全是附近厂里的青工。他们在功放音乐中认真地跳,广场外更大。
在原来那个厂,护着她,“快了。但今天没有。”
他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你怎么待在家里了?是我。她怎么会这样想?
“等老婆?”长发男青年说。
他在马路边等着她,老婆的工衣穿在身上倒是很合适。
她摇头。他不。他还有些积蓄,《为爱向前冲》她也喜欢。他想和她说说他考工的事,无非节省一点,他就放弃了。
他像一块不起眼却执拗的礁石,三百五十元一个月的房租他掏得起。掏不起他也掏,这一次也是她先看见他。她挤出人群朝他跑来,卖血也掏。
他就是不放心这个。她是他谈的第八个,“昨天和前天只招普工,最近管理工需求量不大。”她从卫生间里露出脑袋,够了。总要有个结果,把烟圈吐出封闭的栅栏外。
“什么意思?”他说。
“听他们说,不让跳了。她冲进阳台改建的卫生间后,之前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念头,你去肯定抢手。好多电子厂都缺工,什么时候你们不跳楼了,脸色阴郁,就让你们跳舞。政府很快干预下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