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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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东晋:文坛的凄凉 凋落与变异(1)

建武元年(317),司马睿在建邺称制,是为元帝,历史上的东晋由此开始。以往的文史学家往往西晋、东晋并称,但实有分开的必要:不仅是因东晋偏安江南一隅;更重要的是两晋在政治格局、士人心态及文学创作方面都有不小的差异。与其并称,倒不如分开,更能凸显骈文的特质。整体上看,“两晋年代,东晋恰倍于西晋;而以文学论,渡江以后,百年之间,可述之作家寥寥无几,尤以骈文为微,几于很少新变可言。所异于西晋者,惟玄风益炽,复加以释家之教耳。”姜先生“骈文为微”的概述精当,惜未能深论原因,不免有遗珠之憾;且在具体问题上,也有待于进一步钩沉、梳理。

$第一节 东晋品格

显然,文人的生成、蕴育与当日的政治、社会密切相关。曹魏时,邺下文人集团的繁兴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历经“魏之三祖”的悉心经营,建安七子、祢衡、杨修、应璩、向秀、刘伶、何晏等一代代才学之士渐次孕育、脱颖而出。如果没有大的政局变动,这些人足以构成一代盛世文学的主干;但是,这一代代文士,却一次次受到政治无情、残酷的扼杀:仅举其大者,就有三个时期:一,正始时期:盛名一时的嵇康被杀,阮籍不久也郁郁而死,一时间,“名士少有全者”。二,八王之乱:猛一看,直接被杀的文士不是很多;但其最恶劣的影响,莫过于连续的混战、杀戮,足以使京师——这文人的集聚地受到严重的破坏,撕裂、毁掉了良好的文化氛围,也就从根本上剥夺了文人安身立命的信念和凭借。这在文学发展史上,其巨大的破坏性并不亚于对文人肉体的直接摧残、消灭。三,惠怀之乱:这场民族的巨大灾难,使得太康、元康文坛的大批精英身首异处,或死于非命,几乎零落殆尽。张华、潘岳、石崇、欧阳建、左思、陆机、陆云、束皙、嵇含、曹摅、张载、张协、江统、挚虞、潘尼等一大批文人都死于变难之中,人才的延续产生了严重的断层。

客观上说,永嘉南渡确实是一件极为艰难、坎坷的事:

永嘉四年(310),江统“避难奔于成皋,病卒”;

阮修“避乱南行,至西阳期思县,为贼所害,时年四十二”;

约永嘉四年,张协“永嘉初,复征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

张载“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遂称疾笃告归,卒于家”;

永嘉五年(311),“虞善观玄象,尝谓友人曰:‘今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其唯凉土乎!’……及洛京荒乱,盗窃纵横,人饥相食。(挚)虞素清贫,遂以馁卒。”

虞敳“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犹贾谊之《鸟》也。……石勒之乱,与衍俱被害,时年五十”;

“洛阳将没,(潘尼)携家属东出成皋,欲还乡里。道遇贼,不得前,病卒于坞壁,年六十余”。

据此能看出,预感到天下大乱,挚虞想逃奔凉州,未得行,遂饿死在洛阳;虞敳跟随王衍(主力部队),命丧在石勒手下,这是滞留在洛阳的。那么,避乱南行的呢?江统避难奔于成皋,可能是体力不支,或幽愤、惊恐,途中病卒;阮修避乱南行,到西阳期思县(今河南淮滨县),为贼所害;潘尼携家属东出成皋,欲还乡里。道路遇贼,不得前,病卒于坞壁,江、阮、潘都是南奔途中遇害或病卒。这还只是史有明载的,史书没记载的还不知凡几。这也足以看出,避乱南行的路确实时时刻刻充满着不可测知的危险,单个的、少数的南奔,是很难到达江南的;也只有聚族迁徙,才可能安全到达江南。当时迁徙的方向,大致有三个:一、逃奔江左:“南渡人户中以侨在江苏者为最多,约二十六万;山东约二十一万,安徽约十七万,四川约十万,湖北约六万,陕西约五万,河南约三万,又次之,江西、湖南各一万余,最少。以是足知此次民族播徙,其主要目的地乃在江域下游,而与中上游关系较浅。”这以京口为中心,也即后来谢玄训练、组建北府兵的基地。二、流徙湖北北部、四川,即襄阳一带,这也是北府兵以后梁武帝夺权、梁元帝灭侯景的兵力根基。三、西走凉州,挚虞、虞敳见天下方乱,挚虞想逃奔凉州就是一个例证。曾是刘琨姻亲的卢谌,在317年刘琨被害后,因南路阻绝,只得投奔辽西的段末波,后在襄国被冉闵所害——一叶小舟就这样被汪洋大海所吞噬。到辽西的凉州一带,相对还安全一些:

中原的士大夫们在洛阳被匈奴刘聪攻陷后,纷纷逃往江南。但一部分人不愿放弃北方的大片土地,就在长安拥立愍帝司马邺。然而长安政权并没有维持多久,又被匈奴刘曜所灭,这时关中的士大夫要想逃亡江南已不可能了。因为潼关以东早已陷入刘聪、石勒之手,而取道四川也不可能,因为四川当时被李氏政权所据。因此这部分人只能逃亡凉州,投奔张氏。

也正是人才的严重断层,尽管东晋初年,明帝“有文武才略,钦贤爱客,雅好文辞。当时名臣,自王导、庾亮、温峤、桓彝、阮放等,咸见亲待”,王导、元帝等倾赏文咏,《文心雕龙?时序》也说:“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甚至还把明帝与汉武帝并提。但元气大伤的文坛终究难以复振,世积乱离刻下了深刻的印记。

为此,东晋政坛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往往是家族势力强盛的,其所得的政治利益就越大。如琅邪王氏,因祖居地临近江南,迁徙较易,且过江又早;为此过江后族人强盛,尽管一度受到王敦叛乱的消极影响,但其家势依旧岿然不动。再者,聚族南渡早的,较易占据朝廷空缺的职位,也容易立稳脚跟;相反,过江迟的,不仅很难占据职位,还往往被人以“荒伧”目之。这样,因东晋政权的门阀性质,它对东晋一代文学的深远影响,至少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东晋初期,在戎马倥偬、立根未稳之际,国家虽然重视学术文化,王导在“军旅不息,学校未修”时,也上书兴言建学,但国学一直处在一种有名无实的状态,教育的重任下移到家族承担。这一时期家族教育的兴盛,如谢安“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为佳”,谢氏“乌衣之游”等,就是国学衰落后的一个必然结果。也可想见,这种家族培养的士子,其显露头角必然会滞后一个时期。东晋时的著名文士,如庾亮、温峤、庾阐、郭璞、葛洪、孙绰、许询、王羲之、袁宏、干宝、曹毗、谢混、殷仲文、湛方生等,除去西晋过江的孑遗温、庾、郭、葛外,其余的都基本上成长于明丽的江南。也正因家族地位的急遽上升和凸显,南渡后成长的一代,因政治地位的优越——可“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又有富足、闲适的生活条件,大多倾向于满足偏安的现状;发而为言,社会责任感就愈益淡漠了,王羲之就可说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尽管王羲之一度“勤政”,“时东土饥荒,羲之辄开仓振贷。然朝廷赋役繁重,吴会尤甚,羲之每上疏争之,事多见从”,甚至还曾当面驳斥谢安的清谈,“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但当殷浩北伐时,却一再修书与殷浩及会稽王司马道子劝阻其事。因为在王羲之看来,“以区区江左,所营综如此,天下寒心,固以久矣”,在“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复所及”的情况下,“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就是说,以区区江左之地,意欲力争经营全国,鲜有不败亡的;因此,莫如退还长江,划江而治。这一论调,在《与会稽王笺》中又一再出现。今日看来,王羲之“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的观点,是耐不得推敲的,也站不住脚;往昔,偏在西北一隅的秦国,不就一统了天下。更重要的是,王羲之不仅不要北伐,还建议退守长江——这当然是一种更加保守的心态了,这不能不是一种器局狭小的偏安心态。王羲之因与扬州刺史王述不协,“遂称病去郡,于父母墓前自誓”不仕,“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优游山水之间,以服食、畅游为乐事,就不免是门阀制度下士族子弟失意时的典型做派:社会责任感在渐次淡漠,追求的只是一己的自适、快意。流风所及,甚至一代田园诗人陶渊明,在日日躬耕南亩之际,在日日与左邻右舍共话桑麻之时,也没有写出对周遭民生疾苦关注的诗文,这岂非咄咄怪事!这种东晋士人特有的追求淡雅、雅致的品格和思想,不能不对文学创作产生重要的影响。

这种偏安、苟且的心理,并非只有王羲之一人具有,确实是当时整个的社会思潮。“百郡千城,流寓比室”,“即永嘉以来,北方平均八人之中,有一人迁徙至南方。”为规避版籍的混淆,便于统一对编户齐民的剥削,东晋政府实行了土断。晋成帝咸宁七年(341)第二次土断时,政府把户籍分为两种颜色:“白籍”(北来侨户的户籍)与“黄籍”(正规的土著户籍)。之所以有“白籍”的存在,就是说一旦故地收复后,还有返回原籍的希望,这正如沈约所说的“人伫鸿雁之哥,士蓄怀本之念,莫不各树邦邑,思复旧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已渐安于雨柔风丽的江南。隆和元年(362),桓温以“河南粗平”,将移都洛阳,孙绰上书反对,理由就是“存者长子老孙,亡者丘陇成行”,又说,“自丧乱已来六十余年,苍生殄灭,百不遗一,河洛丘虚,函夏萧条,井堙木刊,阡陌夷灭,生理茫茫,永无依归。播流江表,已经数世,存者长子老孙,亡者丘陇成行。虽北风之思感其素心,目前之哀实为交切。……何者?植根于江外数十年矣,一朝拔之,顿驱踧于空荒之地,提挈万里,逾险浮深,离坟墓,弃生业,富者无三年之粮,贫者无一餐之饭,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将顿仆道涂,飘溺江川,仅有达者。”约十年后(在桓温薨后,孝武帝时期),范宁上疏陈时政,又再一次强调了这一事实:“自尔渐久,人安其业,丘垄坟柏,皆已成行。虽无本邦之名,而有安土之实。”人们已安习水乡了;渐安中,人们逐渐断了恢复北方的念头。这时距东晋建国仅过了六七十年。

这种偏安、苟且的心态只能导致创作器局的狭小,而不可能出现一个因时代变乱而兴起的慷慨激昂、悲壮向上的思潮。士人的理想也发生了变化,谈玄、养生、沉醉于佳山丽水等,追求自适、闲逸等自然高雅的情趣。东汉末年,“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同样是更深的灾难、更多的乱离,却没有激起东晋士人心底更多的、持久一些的波澜;尽管元帝曾说过“寄人国土,心常怀惭”,一代清谈名士卫玠说过“见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执宰大臣王导说过“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但也都仅是一刹那间焕发的异彩,“社稷焚灭,山陵夷毁”的惨痛很快就消散在茫茫流光之中了。与同是偏安江左半壁江山的南宋相比,辛弃疾、陆游等慷慨悲歌、昂扬奋发;甚至一代巾帼李清照虽怅然满腹,也写下了“凄凄惨惨”,“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诗句相比,这种格调、悲歌,东晋是很难寻觅的。这不能不是一个特定时代下的产物。除了人才断层、渡江高门只为一家之念外,西晋以卑鄙的手段夺取曹魏政权,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世说新语?尤悔》的记载就充分说明了这种情况。东晋以来,时人一直在探求西晋速亡的原因,干宝《晋纪总论》就是这种思潮下的直接产物。

第二节 因谈余气,流成文体:玄风弥漫下的清丽

对东晋一代清谈、文风的概述,莫过于《文心雕龙?时序》和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

从刘勰说的“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及沈约说的“有晋中兴,玄风独振”来看,都清楚地道出了一个事实:即东晋玄风复炽,甚至比西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弥漫一时的玄风,时至今日,至少从《世说新语?文学》篇还能窥其一二:《文学》篇共104条,其中,前65条是谈当日的学术,后39条才近于今日所说的文学。65条中,涉及清谈的共有46条;再细分,涉及西晋人的15条,东晋的31条。这样,在具体条目上,东晋占绝对优势。最能说明一时清谈之盛的,莫过于众人“互为客主”、聚众反复辩难。这种聚众情形,西晋时仅有“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 (第19条)一次;东晋则多达八次: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第22条);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第29条);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第40条);

“殷、谢诸人共集”(第48条);

“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第51条);

“张遂诣刘。刘洗濯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第53条);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第55条);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第56条)。

就谈玄辩难酷烈的程度来看,也以东晋为最,如“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第22条);“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第31条);“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第38条);“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第53条);甚至在殷浩“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的感召下,谢尚“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第28条);支道林与始在总角的谢朗辩难,“遂至相苦”,致使其母王夫人不得不抛头露面,“流涕抱儿以归”(第39条)等,其酷烈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西晋。西晋最多的只是发问,“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第9条),或“时人攻难之,莫能折”(第12条)之类的——这一切不能不让我们看到东晋谈风的弥漫、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