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两条交通壕接口的地方遇到了鲁红军小组。鲁红军一眼就认出了乌力天扬。在那样紧张的枪林弹雨中,鲁红军也没能忍住,扑哧一声乐了,乐过以后也要去找敌军的尸体,从尸体上往下扒衣裳换。乌力天扬阻止住鲁红军,说一个是冷不防,多了就乱套,非闹出事儿不可,你们跟着我就行。鲁红军想,都打成这样儿了,还不算乱套呀,这事儿还闹得小呀?但乌力天扬说得有道理,鲁红军就不再扒尸体,带着自己的小组跟上了乌力天扬。
快到山头时,乌力天扬被守在山头上的敌军识破,好几发火箭弹朝他打来。韦步登和鲁红军小组一个叫彭文学的兵负了伤,一个脑袋被弹片崩开一块,一个脖颈上中了弹片,幸亏几个人在曲里拐弯的交通壕里,弹片飞不出几米,多数被壕壁挡下。
乌力天扬用AK-47打了一梭子,没能压制住对方,对方还在往这边打火箭筒,弹片撞不着,震得人屎都快拉进裤裆里。鲁红军拖过一架四火箭筒,像狗一样顺着交通壕往前爬,把一具敌军的尸体推到壕壁上,火箭筒架在尸体上,向上面打了一发,没打中。乌力天扬紧张地喘着气,一边低下脑袋换弹匣,一边吩咐汤姜和另一个兵给韦步登和彭文学包扎一下,叫卫生员上来领人,等换好弹匣回过头看,那边鲁红军已经发了疯,嫌在交通壕里打不准,人翻上交通壕,火箭筒扛在肩上,站在那儿向山头的火力点瞄准。
下来!你妈的下来!乌力天扬脑袋都大了,一边拎着枪向那头跑,一边喊。鲁红军的耳朵被炮震聋了,听不见,要么干脆不想听见。他扣动扳机,打出一发火箭弹,同时被对方的一发火箭弹掀下了交通壕。气浪将乌力天扬掀倒在交通壕里,泥土和呛人的火药味儿台风似的卷过来,他有一刻失去了知觉。等醒过来,乌力天扬用力从泥里挣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手脚并用地朝鲁红军爬去。爬近了,看见鲁红军蜷在那儿,身上乱七八糟,一动也不动。乌力天扬心往下一沉,想完了,人往鲁红军身上一扑,到处翻鲁红军身上的伤,翻出一手的血,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不知道哪一处才是真伤。
乌力天扬眼泪出来了,整个儿人往泥里坍塌。他喊鲁红军,拨拉鲁红军的眼皮,抽鲁红军的脸。他说鲁红军你妈的别死!不许死!不许当死尸!他想不就是这个吗?不就是把别人打没了,再把自己打没了,打得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谁,都鸡巴是疯子和死尸吗?
“干吗你?”鲁红军动弹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吐出嘴里的血泥,扶着晕乎乎的脑袋,拿血手从嘴里往外抠泥,不高兴地埋怨愣在那里的乌力天扬,“钱我留在留守处了,手表也打坏了,没什么东西让你发财。发财你也等我死硬了再发呀,我尸骨未寒呢,你就掏我腰包。”
乌力天扬愣了一下,又在鲁红军身上找了一圈,除了一些砸伤淌血处外,没有什么大伤。乌力天扬一下子松弛下来,一屁股坐下去,情绪控制不住,想放声大哭,又想大笑。
“我操你妈鲁红军!”乌力天扬坐了一会儿,翻身起来,不理鲁红军,提着枪弯下腰往前走,趁机抹了一把泪,“下次再给我弄这个,我饶不了你!”
十一
打到T城时,终于和对方正规军接触上了。
对方正规军清一色咔叽布军装,钢盔上套着网套,网套上插着五颜六色的草,看起来像一丛丛老树蔸子。可一旦打起来,他们就不像树蔸子了,而像石头,砸碎了,砸成粉,用水一和,还是石头。
冲锋是在战争中彼此互相展开的。中国军队冲上去,对方军队再冲下来,反反复复,直到其中一方的人打光为止。战斗双方都在用拼命冲锋来掩盖内心的恐惧和仇恨,每一个冲锋和反冲锋的身体里都散发出对其他身体强烈的仇恨之火。它们战胜了胆怯,变成各种急匆匆威力无穷的杀伤性武器,在消灭对方的同时,让自己保持心理平衡,这不禁让人怀疑,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埋藏着多少割舍不去的杀人欲望。
双方都有坚固的防御措施,双方都拿冷炮和狙击手说话。打Q山东北角的一个高地,打了三天,阵地上的尸体开始腐烂。对方的士兵夜里把尸体拖到中国人的阵地前,丢在那儿,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派人去拖,对方的狙击手就开枪,打倒好几个中国士兵。
狙击手全是疯子。一个疯子突然从掩体里站起来,冲着这边哈哈大笑。这边狙击手的枪口刚顺过去,疯子就消失掉,另一边又冒出一个疯子,大喊一声。这边的狙击手被疯子的举动弄得毛骨悚然,就像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鬼。只好让尸体在那儿烂着,防毒面具不够,用塑料袋罩着鼻子嘴,多少能遮住一些尸体的臭味儿。事后想起疯子喊了一句话,那句话没学过,找翻译问,疯子说的是,中国佬儿,我要杀了你们!
中国军队打得很苦,死伤无数。一开始,兵一死干部就哭,后来兵不断往下倒,干部也倒了不少,这样倒来倒去,倒麻木了,不流泪了,也没有泪可流了。都想打攻坚,都想往上冲,都激动地想着自己躺在烈士花名册上的样子,不让躺都不行。你们去哪儿?在路边休息的部队问。去死!匆匆往前赶的部队答。
卜文章打T城时负了伤,身上中了好几弹,血人儿似的。卜文章把乌力天扬叫去,气息奄奄地对乌力天扬说,三排长,现在是讲大利益的时候,你得帮助连长,千万不要为个人恩怨影响祖国的荣誉。
卜文章这样说,是心里放不下。十二连的情绪不稳定,战斗减员严重,还失踪了三个士兵。是派出去接应弹药的,连部文书罗曲直带队,结果没回来。派人去找,弹药接回来,人没有见着,也没有发现尸体和战斗过的迹象。
乌力天扬很憋闷,浮肿的脸很难看。三排死伤过半,能动不能动的,有气没有气的,拖下去二十多个,连里给补了一些,后来没补的了,就给补军工或民兵。乌力天扬想,我还要怎么讲大利益?影响了谁的荣誉?我连个人都没有了,还有屁恩怨!但卜文章是真担心乌力天扬和段人贵闹起来,在担架上欠起身子不放心地看着乌力天扬,眼里淌着血光,死在前线的心都有,乌力天扬的心就往下软,告诉自己当太监,压抑到底。
乌力天扬回到排里,排里的人东倒西歪,坐在一堆弹药箱上,蔫怏怏地分着最后几块压缩饼干,啃又苦又涩的芭蕉头。乌力天扬自己当太监,不能让下面的人当太监,提起精神怂恿郭城说点儿逗乐子的事儿,比如女朋友的事儿,丢石子发信号什么的。
郭城脚下踩着一颗手榴弹,滚过去,滚回来,没精打采地不接话。肖新风看出乌力天扬的用意,也怂恿郭城说说他那些女朋友,随便说一个,让弟兄们开开心。郭城对女朋友这一套已经不感兴趣了,阳痿了,溜旱冰似的,还踩着脚下的手榴弹。
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要干什么,从地上撑起来,坐直,端着架子宣布,仗打完什么事儿也不干,专找女朋友,浪不浪,得大乳房,屁股也得大,那样才能生出个头儿大的孩子,别像小个子人,老出叛徒。
乌力天扬干涩地笑,笑得拉动了脸上弹片划破的伤口,疼得他咝地抽了口凉气。肖新风也笑,哧哧的,像蛇抽芯子。
“笑什么?我是真的。”鲁红军无限憧憬,“最好走路外八字,就像奶牛。你们见过奶牛走路没有?那才够味儿!”
“我喜欢说普通话的,长头发,细腰,最好是《朝霞》的读者,会背高尔基的《海燕》。”汤姜往前凑,红着脸说。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乌力天扬哑着嗓子背中学课文。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汤姜兴奋地接上。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乌力天扬让肖新风佩服地一看,也兴奋起来。高尔基该当指导员,当什么破作家。
“听说没有,我们有抚恤金。战士五百,干部五百五。”郭城突然插话。他还是不甘寂寞,“不过得打死。死了才能发这个财,不死的没有。”
“刷牙没?”鲁红军瞪郭城,“我们我们的,是你,不是我,我才不发那个财呢!我说,别老踩着那玩意儿滚来滚去的好不好?都坐在这儿呢!”
“不一样。”司马宗悠悠地说,“我要死了,我家欠的债能还上一多半儿。”
听了司马宗的话,大家都闭了嘴。三排城市兵少,农村兵多,困难家庭不是一个两个,出发前领薪水,大家都忙着还账,怕到时候回不去,英雄当得窝囊,还怕欠着债让鬼拖腿,那样更窝囊,就这样,还有一半人欠着债,还不清。
乌力天扬想,我们家上来两个呢,天赫五百五,我五百五,加起来一千还饶出一百,卖命能卖到这个价儿,没想到。他这么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恍悟到,他是想“我们家”了。
十二
乌力天扬的屁股被火箭筒尾翼划了一下,铁丝网剐破了大腿,头上被石子打出了好几个口子,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头上的口子好办,屁股上的伤口难办,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在泥水里浸泡着,伤口生了痈,动一下就往裤腿里流脓水。乌力天扬让何未名给自己处理过,不管用,叫了鲁红军来,匕首烧红,裤子脱掉,把坏痈部分割下来,伤口烫封了口,再包扎上,这回好多了。
只有鲁红军没事儿。鲁红军的状态极佳,不断充实弹药,换武器的频率比所有人都快。乌力天扬觉得鲁红军就像一个得了机会的刽子手。有几次他看出,鲁红军控制不住自己,手在发抖,像宾努亲王。九班的兵在鲁红军的带领下乱开枪,只要看见对方的人就扣动扳机,连猪和牛都杀。他们被战争弄得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心里充满了仇恨。只是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仇恨,也不在乎要说清什么了。
乌力天扬一直没有阻止鲁红军的行为,根本就没法儿阻止。对方的人像变色龙似的,换衣裳的速度非常快,你根本没法儿判断清一色高颧骨、小眼睛、塌鼻梁、黄褐色皮肤的男人是上士还是上尉,你也不知道那些身穿黑衣黑裤的消瘦女人是民兵还是军队中职责暧昧的女兵。但乌力天扬在发现鲁红军枪杀俘虏的时候还是火了。如果你再朝俘虏开枪,我就朝你开枪。我会把你打到树上挂起来,让你的肠子给猴子荡秋千,明白了?乌力天扬恶狠狠地对鲁红军说。
鲁红军根本不听乌力天扬的,对乌力天扬的警告置若罔闻。打下410高地后,他又那样干,把枪口顶在一个破口大骂的敌军机枪手的脑袋上,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肖新风收拾不住鲁红军,把这事儿告诉正在帮何未名补充急救包的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憋闷着,一句话不说。鲁红军过来的时候,故意把枪扛在肩头上,大摇大摆地从乌力天扬面前走过,还有意识地踩了一脚乌力天扬放在脚边的枪。乌力天扬阴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说。肖新风叹了一口气,劝解说,那个机枪手打倒了好几个十一连的兵,也难怪红军起火。
那天撤下来休整,鲁红军脖子上挎着枪,端着个罐头盒到处走,边吃边找人说话。走过乌力天扬身边时,乌力天扬突然出手,处心积虑地在鲁红军的脸上打了一拳。鲁红军哼了一声,摔进路边草丛中,过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冲脚下的罐头盒吐了一口血水,横了一眼乌力天扬,什么话也没说,提着枪走开了。
不知为什么,从自己的枪口发射出去的子弹越多,乌力天扬内心深处的柔情越多。他一直在替乌力天赫担心。有好几次,他想到母亲萨努娅,大哥乌力天健,还有躺在陶瓷罐子里的安禾。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想当天使,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