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团的日程安排得很满,一个城市演讲几场,马不停蹄,再去另一个城市,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挤,还有的城市没安排上。那些城市就派人沿路堵截,苦苦哀求,说咱们省咱们市也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签订丧权辱国条约呀,怎么就不一个待遇?演讲团的领导出来打圆场,解释英雄们太累了,得让他们休息,硬给堵了回去。
三个多月后,演讲团结束了在全国各地的巡回演讲,团员们返回各自所在部队。一路上,人们的泪水、掌声和鲜花让乌力天扬焕然一新,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乌力天扬一回到连里就被告之,鲁红军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挪到轮椅上,把轮椅摇到走廊里,去摸电闸。鲁红军没有死成,220伏的电把他从轮椅上打到地上,电闸短路。他刚试过假肢,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用假肢站立,根本没法儿在护理人员赶来之前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把手伸向电闸盒。
鲁红军的行为被部队认定为勇敢的夜游行为——他仍然在战斗,他在梦中向敌人的堡垒冲去,把爆炸筒塞进射击孔里,这就是新一代的战斗英雄。医院是部队的医院,很配合部队的说法,连战后抑郁症的诊断都没有给。只是医院加强了对英雄的护理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身边不离人,哪怕是夜里,都会有专人在鲁红军的病房里陪护。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乌力天扬明知故问。他很快知道了他离开连队之后在鲁红军身上发生了什么。
鲁红军在返回国境线时踩上地雷,腿被炸掉,失去了性能力,很苦恼。他的战友们非常关心他的情况,要帮助他找一个好姑娘,以此唤回他对生活的勇气。好姑娘太多,她们简直就像秋天到来时满天飞舞的梧桐花絮一样多,她们都愿意把自己当做一束鲜花,献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战友们在那些写给鲁红军的求爱信中挑选,选中了一个广西师范大学的学生,她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好姑娘。她的确是,关于这一点,鲁红军的战友们不是通过她写给鲁红军的信,而是通过她的实际行动得出的判断。
谭小春、司马宗、何未名、汤姜,他们就像卑鄙的老鸨,轮番游说,告诉女学生,鲁红军是战斗英雄,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令人敬佩,他打小就令人敬佩,他还没出生就令人敬佩,他基本上就是那种天生的英雄,非得让人敬佩不可,这样的英雄,谁和他搞上是谁的福气。女学生说,你们不用说了,我知道他的情况,我不用你们做思想工作。战友们流下了眼泪,一个个说鲁红军,这么好的姑娘,活脱脱红嫂再世啊,你还等什么?战友们发火,说鲁红军,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呢?你怎么黄泥巴糊不上墙呢?女学生心疼鲁红军,说你们冲他嚷什么?你们该冲他嚷吗?你们走吧,都走,我在这儿。
鲁红军试过了。他把女学生当急救包,他想唤回生活的勇气。他哆哆嗦嗦地往女学生身上爬,把女学生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掐得女学生咬紧枕头不敢叫。可是,不行,他不行。他面色如土,气喘吁吁,粗鲁地推开一张粉脸臊得通红的女学生。走开,你走开,别碰我!他当天晚上就从床上爬起来,挪到轮椅上,把轮椅摇到走廊里。
部队接到命令,要离开广西,返回原来的驻防地。游戏结束了,如果参加游戏的人不准备接着玩下去,就得打扫场地,退场,去琢磨新的游戏。战争当然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就跟生命会世世代代繁衍下去一样,战争也有生命,也会繁衍下去,战争的参与者也应该繁衍下去,比如轮战,比如在战争中学会打仗,比如在战争结束后学会如何把自己往墙上糊。乌力天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鲁红军耗下去,他必须结束掉鲁红军的怯弱。
“你他妈真有本事!摸电门?那样死起来很难看你知不知道?龇牙咧嘴的,舌头吊出来,屎糊一裤子,比骟猪难看多了!你有这个本事,干吗不撞墙?红血白脑浆,样子更好看,你撞墙去呀!”
“你当我不敢?要能站起来,我就撞!”
“要什么站起来?就你这个样子,你能站起来吗?有资格站起来吗?站不起来没关系,你往地上撞,你拿地当墙,撞吧,撞呀?怎么不撞?懦夫!你他妈懦夫!”
“随你怎么说。说完没?说完滚蛋!”
“说什么?你有什么好说的?你那都是假的!你的勇敢都是假的!鸡巴整天往基地跑,也就是混件军装穿穿,讨把弹壳玩玩儿,玩儿什么玩儿?你就不是当兵的种,你就不是当兵的命!你从小就这样,汪百团开一枪你都往长江里跳,你玩儿不起!我说你怎么不把裤口往后开?加块屁帘儿,那样就不用换开裆裤了,要不你把裤口往边上开,蹲着撒尿!”
“我怎么撒尿和你没关系。我说了,我没腿,我用小便壶。小便壶你没用过吧?哈哈!”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去你妈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有吗?”鲁红军哆嗦着,灰着脸看气势汹汹的乌力天扬,怪声怪气,“‘这回亲不成了’哈!‘秋后一块儿算账’哈!你妈的像头发情的骡子,你们全都是发情的骡子,让我寡蛋似的挂着,你他妈是人不是人?”
“不就是这点儿破事儿吗?不就是想操操不成吗?”乌力天扬被逼进绝境,没有了退路,浑身颤抖,“好吧,鲁红军,我他妈陪你,我奉陪到底!我也不操,也做寡蛋,也挂着,行了吧!”
“吹吧,尽管吹吧,不愧是演讲团的人,吹牛不脸红!”鲁红军往被单里缩,不再理会乌力天扬。
“鲁红军,鲁红军你听好了,我要再碰简雨蝉一手指头,我他妈不是人!”乌力天扬一字一句地说。
乌力天扬气喘吁吁,仇恨地盯着缩进被单下的鲁红军。被单下,鲁红军突然笑了,嘿嘿的,像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蛤蟆。
七
简雨蝉被垂头丧气的乌力天扬讲述的那个荒唐故事弄得目瞪口呆,然后她哈哈大笑,人像抽了筋脉的树叶,软软地往桌上趴,哎哟哎哟地揉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别笑好不好,我说的是真的。”乌力天扬脸色如土,不断地伸长脖子往下咽唾沫,紧张得要命,也晦气得要命。
简雨蝉还笑,为了笑疼的肚子,要报复乌力天扬,一撑桌角站起来,人像往树上挂的小豹子,挂在乌力天扬肩膀上,要咬乌力天扬的耳朵。乌力天扬血誓都发过了,不能让简雨蝉咬,把脑袋偏向一旁,躲开简雨蝉。简雨蝉还笑,挂不住乌力天扬了,端了水杯起来,想拿水止住笑,还没喝上嘴,水已经泼了一地。这么笑了一阵儿,笑够了,喝一口水,再喝一口,拿眼睛瞟乌力天扬一眼,再瞟一眼,慢慢收住嘴角,不笑了,有些吃惊地看着乌力天扬,看一会儿,一根手指头横出去,抹掉挂在长睫毛上笑出来的泪花。
“喂,你来……真的呀?”简雨蝉眉毛往上一挑。
“这种事儿,能开玩笑吗?”乌力天扬咳嗽一声。
“乌力天扬,你他妈算什么破男人!”简雨蝉把水杯往桌子上一蹾。
“嘴啊,嘴又臭了。”乌力天扬想让事情轻松起来。
“你让我怎么香?我一个大兵,操他妈我怎么温柔娴静?我凭什么让人说香?”简雨蝉怒气冲冲,脸都白了。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角。屋外有人走过。一会儿,院子里广播响了,“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满天的彩霞……”
“你妈生你的时候吞了一粒钢珠、半卷钢带。”简雨蝉平静下来,习惯地捋了捋额前的短发,转身趴在桌子上,用手指在那上面画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乌力天扬困惑地看着简雨蝉。
“猜呗,猜你铁石心肠是怎么来的。”简雨蝉冷笑了一下,撅了嘴,往桌子上轻轻吹气。
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接简雨蝉的话。他接不上。事先做了准备,想了那么多的话,关于鲁红军,关于他和他、他和她,现在一句也用不上,连抽自己耳光也不起作用。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见简雨蝉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津津有味地看桌子,他起来,走过去,看简雨蝉在桌子上画什么。
简雨蝉不是画。她趴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看着桌子。桌子上,有一对小小的硬甲芫菁,其中稍小一点儿的那只,让稍大一点儿的那只背着,不肯下来,稍大一点儿的那只背上赖着同伴,也不肯走。乌力天扬先没看明白,看了一阵儿看明白了,两个小家伙,不是在耍赖,是在旁若无人地做爱。乌力天扬心里一阵发紧,痛苦地想,他对不起她,他他妈的对不起她!
简雨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两只幸福甜蜜的小家伙。两只小家伙动弹了一下,不动了,根本不管不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聚精会神地施承甘霖。简雨蝉又拨动了一下,这回动作大了点儿,男芫菁身子一歪,从女芫菁的背上滑下来,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伸了伸触须,好像在说,谁他妈惹我我砍谁。它很快爬回到女芫菁的背上去。简雨蝉伸手去一边,从杯子里挑了一指头水,小心地滴在男芫菁背上。男芫菁慌里慌张从女芫菁背上跌下来,丢下伴侣,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去,在一本书的后面躲起来,探头探脑朝这边看。
“瞧,溜得最快的总是你们男的。”简雨蝉开心地说出了她的发现。
乌力天扬知道那个开心是假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假的。他还知道他真的喜欢她的那句话,别走远啊!只有一点是对的,他们还是冤家,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八
部队忙着打扫驻地,移交营房营具,准备离开广西。
连里新来的文书交给乌力天扬两封信。一封是乌力天赫来的,告诉乌力天扬,他已经出院了,回到所在部门。还说能在战后看到乌力天扬,他很高兴,他看出乌力天扬成熟了不少,有股子硬朗劲儿了,“好好干弟弟,有空儿多读书,别只收拾肌肉,得收拾脑子。还有,别抽烟,我知道你还在抽。”乌力天赫在信中说。
另一封信是葛军机写来的。葛军机告诉乌力天扬,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可为乌力天扬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事心里十分骄傲,这两天话多,说的都是和战争有关系的事儿,还说身子乏,想喝点儿酒,当然不是真乏,是心里高兴,想喝,“你参战的事没有告诉妈妈,怕妈妈受刺激,又犯病。你什么时候回家探亲?妈妈老念叨你,雨槐和稚非也老提你,她们都很想念你,你当兵那么些年,也该探一次亲了。”葛军机在信中说。
乌力天扬给简雨蝉打了三个电话,头两个简雨蝉没接,说是正忙,要给伤员洗屁股,第三个是戴小芳接的。戴小芳很吃惊,说简雨蝉已经走了,前天走的,你不知道呀。乌力天扬一脸茫然,问去哪儿了。戴小芳说回北京呀,伤员出院的出院,转走的转走,大家都要回原单位,她这两天也回广州。又说,简雨蝉说过告诉你的。乌力天扬问什么时候说的。戴小芳说大概十二三天以前吧。
十天前,乌力天扬去野战总医院,那次他告诉了简雨蝉他对鲁红军的承诺。她本来打算在那次告诉他,但没有。他堵住了她,没让她说出来。
乌力天扬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放下,呆呆坐着。左公宝进来。乌力天扬从发呆里醒过来,向左公宝建议,连里能不能在离开的时候给驻地的老乡留点儿粮食和菜金。左公宝认为乌力天扬考虑得很周到,同意召开支委会研究一下,菜金不能留,粮食不用带走,能留下的都留下。
有一次,部队在外面集训,吃饭的时候,附近村里的老乡都来了,孩子在里面,大人在外面,默默地围着饭锅,站在那里看士兵们吃饭,弄得士兵们都吃不下去。乌力天扬说给老乡留点儿粮食,指的就是这件事儿。
还有一件事。那个关于从地球上坠入太空的梦。乌力天扬真觉得它不是梦。而且,它不是她的,是他的,是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