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楼,回到家,葛军机和简雨槐都有点儿兴奋。这不是他俩的习惯。葛军机总是人群中最冷静和最理性的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一种宠辱不惊的大气。简雨槐平时总是躲着人,在家也是端着一杯白开水,坐在窗前呆呆地看楼下大街的时候多。两个人说话都是和颜悦色,都拿对方当远方来的贵宾,不会大声说话。那天却奇怪,乌力天扬给他们各自带来了新鲜的感受。
葛军机的感受是他很幸运。在门口,乌力天扬追问简雨槐,问谁说天赫死了,还粗鲁地说了放屁,这让葛军机一时有些吃惊。他不是吃惊乌力天赫没有死,是吃惊乌力天扬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说出乌力天赫的事情,可见乌力天扬明白道理,对雨槐是关心的,对自己是尊重的。葛军机知道,乌力天赫和乌力天扬都喜欢过雨槐,或者说,仍然喜欢着,雨槐最终却做了他的妻子,而不是两个弟弟当中的一个。葛军机就觉得,他在对人对事的选择上看似和别人不同,却总是对的。比如转业,看似失去了基础很好的前途,他却在考研这件事情上把什么是前途的牌翻了过来;比如成家,看似娶了有过一段不堪经历的雨槐,他却能泥里托荷,把知道什么是珍宝的那张牌翻了过来。葛军机这么想过,就有点儿为自己的剑走偏锋兴奋,就想在这个晚上做点儿什么。
简雨槐的感受是她还活着。乌力天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带给了她惊喜,同时带给了她对两个昔日最亲密的人的回忆。简雨槐没有想到,她还会对昔日那么在乎。已经一年多了,她始终试图忘掉过去,忘掉乌力天赫,她以为自己做到了。她在门口对乌力天扬说“你四哥要是还活着”,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就像人们会下意识地说出“我们小时候”这样的话;她没有想到乌力天扬的到来,会让她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为了这个,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并且对葛军机心怀愧疚。
所以,当两个人各自收拾完,进了卧室,上了床,葛军机从后面抱住简雨槐的时候,简雨槐没有躲闪,任葛军机轻柔地抚摩她,耐心地为她解开小衣,甚至在他的胳膊压住了她的头发,把她弄疼了时,她也没有叫出声来,而是体贴地挣出一只胳膊,取掉头上的漆皮小发卡,不让它弄伤了他,再费力地把被子的一角从她的身下拉开,以便他活动起来不那么碍手碍脚。只是,在他俯身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轻轻颤抖了一下,默默地开始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和每一次一样,简雨槐数到二百零三的时候会停下来,如果葛军机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就从头开始数。
在遇到那些她必须去做,却又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时,她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默默地在心里数数,一直数到那件必须去做的事情结束掉。
从一到二百零三,这是她的数字。她的。数字。
三
乌力天扬已经不认识武汉了。
武汉是一个知道珍惜夜晚的城市。武汉有两条江,无数的湖泊,江水会流淌,湖水会在平原的风路过时拍打湖岸,那都是要人来聆听的,要人在梦中,以梦呓的方式和它们对话。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习惯了在夜晚到来时守在江边湖畔,和江水湖水一起静静地遥想,所以在整个夏天,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才会摆满大大小小的凉床凉椅,人们在凉床凉椅上坐着躺着说话睡觉,那是为了在夜里聆听江水湖水,和它们说话。现在不一样了,一群群年轻人,穿着尖领衬衫、细腿裤或者喇叭裤、尖头皮鞋,男的梳飞机头,女的烫发,手里拎着时髦的四喇叭三洋牌录音机,录音机里放着刘文正的《秋蝉》,挤在街头公园或者干脆在马路两旁搂着腰搭着肩跳交际舞,没有人再留意去听江水和湖水说些什么。
乌力天扬牵着童稚非的手,兄妹俩从葛军机和简雨槐住的胭脂路出来,上了昙华林街,穿过中山路,沿着积玉桥一路往家走。
乌力天扬问童稚非会不会跳交际舞。童稚非说想学,同学约了几次,没去。乌力天扬问为什么不去,跳舞多好啊,同样搂着抱着,推来搡去,比打群架文明得多,也好看得多。童稚非嘻嘻地笑,说怕爸骂呀,爸会骂我不学好,没敢去。又问乌力天扬是不是想起小时候打架的事情。
乌力天扬让童稚非一问,有些发呆,想自己小时候打了不少架,打输的多,打赢的少,往后溜的多,往前冲的少,现在反过来了,打赢的多,往前冲的多,怎么就变了呢?不是反过来了又是什么呢?所以,武汉变了,也就不奇怪。
乌力天扬不认识武汉,萨努娅也不认识自己的老五了。萨努娅几年没见乌力天扬,她被抓走的时候,乌力天扬只十来岁,还是个举着斧头冲出来要砍人却往地上跌的没换毛的小公鸡。后来母子俩在山西定襄监狱匆匆见了一面,萨努娅那时正犯着严重的强迫症,认出乌力天扬等于没认出。现在乌力天扬高高大大,唇上有了胡楂儿,头发硬得扎手,一身强烈的汗味儿,是个大小伙子了,萨努娅认不出来了。
乌力天扬请下探亲假,从郑州上车,车上人挤人,他把座位中途让给了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整整一天,他是从郑州站到武汉的。乌力天扬有点儿激动,人靠在厕所边上,来来回回地收腿,贴着墙让人通过,心里想,这次回家,可以见到妈妈了,可以叫一声妈妈了。为这个,他特别感激京广线和在京广线上奔驰的列车,见了乘务员老是忍不住叫人家大哥大姐。可是,进了家门,萨努娅半天没认出他来,他红着眼圈叫了几声妈,童稚非抱着他又叫又跳,萨努娅还问童稚非,这位小同志是不是天时的战友,来看天时的?
后来萨努娅认出了乌力天扬,就不让乌力天扬离开她一步,先很奇怪,老五怎么一夜之间变了样儿,变得比几个哥哥都大?然后拿乌力天扬当婴儿,老是要抱他。乌力天扬不让抱,她就急,要乌力图古拉过来教育儿子。乌力天扬没办法,只好让她抱,她抱了几下没抱起来,又犯疑惑,怪乌力图古拉在一边拽着儿子,让她没抱好。吃饭的时候,她一会儿拿手绢替乌力天扬揩一下嘴,一会儿又要乌力天扬别吃快了,看噎着,就差没拿围嘴替乌力天扬围上,喂他吃饭了。
“妈,五哥又不是孩子,你让五哥自己吃。”童稚非在一旁嘻嘻笑,冲乌力天扬扮鬼脸。
“你吃你自己的,别管你哥的事儿。”萨努娅把一块肘子搛进童稚非的碗里,责备她说,“你都十九了,也不知道让着你哥哥。”
“我十九,五哥多大?”童稚非嘻嘻地笑,斗嘴说,“该他让我。”
“胡说,怎么该他让你,”萨努娅放下筷子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很肯定地说,“你五哥十三,比你小六岁,你不让他让谁。”
乌力图古拉在一旁责备童稚非,要她别惹妈妈,又放低了声音向乌力天扬解释,你妈老往过去走,我们都习惯了。
“你跟我儿子说什么?”萨努娅警惕地收了筷子,看着乌力图古拉,“是不是要他来揭发我?”
“我说什么了?我说你光记着过去的事儿,不往前看,不进步。我说得对不对?”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问你,毛主席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你怎么解释?”
“我解释什么?毛主席领导着几百万军队、几千万党员、几亿人民群众,要说多少话?说了多少话?要都解释,我不成毛主席的翻译了?再说,毛主席说这话时睡觉没睡觉?游泳没游泳?是吃了红烧肉说的,还是吃了辣椒说的?睡了,游了,吃了,事情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情况那么复杂,说得清楚吗?”
乌力天扬不喜欢父亲那么抢白母亲,都说了母亲这是病,哪有好好的人和病人争执的,而且好好的那个人还是病人的丈夫。看两个人在饭桌上争吵,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争得面红耳赤,还拿筷子指对方,乌力天扬就不高兴,想插嘴,被童稚非拦住。
童稚非要乌力天扬别管父母,他们闹一闹好,闹一闹动脑子,要不,妈整天光和三哥说话,三哥又很少回妈的话,妈的脑子就没有机会锻炼。乌力天扬问童稚非这说法是哪儿来的。童稚非说爸琢磨出来的,过年的时候,妈的病犯得重了,爸送妈去医院,问过妈的主治大夫,是不是得和妈斗争,不斗争妈老往下坠,越坠越找不着,一斗争妈就昂扬向上,人就找回来了。大夫说,有一定道理,但不是斗争,别太刺激病人,别给病人提她遭的那些罪。乌力天扬听童稚非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先前一直没有缓过来的对乌力图古拉下意识的抵触,就有些松动。
萨努娅记得自己的名字和生日,记得位于克里米亚她出生的那个城堡和她父亲的鹿群、白骆驼群。她能清晰地回忆起年轻时她就读过的延安女子大学和苏联东方大学里的老师和同学,很容易就说出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闹出的笑话。对于她跟随国际主义战士库切特来到中国之后的事情,她回忆起来总是充满热情,眼睛炯炯发光,人显得美丽而单纯。然而,对丰富多彩充满传奇的早年生活记忆犹新的萨努娅,却记不起1967年以后的日子,在医生为她诊断的时候,她回忆的思路总是在1967年她被捕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不再往后延续。
“能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吗?”医生用一种亲切的、尽可能随意的口吻问萨努娅。
“1967年。难道你忘了?中国道教协会在北京成立。外交部宣布印尼外交官巴伦和苏玛尔诺为不受欢迎的人。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印度军队越过中锡边界卓拉山口入侵中国领土。中国撤回在缅甸的全部中国专家和技术人员。国际形势越来越紧张,但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萨努娅想也不想,思路清楚地回答。她花白的头发在日光灯下熠熠生辉。
“您出生在哪一年?”
“1930年。”
“那么,您今年多大年纪?”
“应该是,”萨努娅有些犹豫,蹙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的乌力图古拉,好像要从他那里得到支持,“三十七吧?我没留意这个问题。我不太在乎这个。”
萨努娅的记忆在1967年之后出现了空白。偶然的,她会回忆起1967年之后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但这种记忆断断续续、零零星星、互不连贯,在时序上十分混乱,就算回忆起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就会忘掉。她在1967年以前的生活是真实的、完整的,一让她回忆那些年的事情她就充满兴趣,咯咯地笑。而在1967年之后,她生命中的时间就完全结束了。医生为萨努娅做了脑电图、脑部扫描X光片,诊断的结果,既没有发现乳头体的萎缩现象,也没有发现大脑损伤的痕迹,癔病性遗忘症和赋格式遗忘症的可能性都被排除掉。医院甚至为萨努娅做了阿米妥钠测试,试图释放出萨努娅可能受到压抑的记忆,但显然的是,这一切都没有任何作用。
最后的诊断是由上海医科大学陈良德教授做出的。陈教授认为,萨努娅得的是一种叫做逆行性遗忘症的精神疾病,这种疾病属于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中的一种。陈教授无法对情绪激动的乌力图古拉讲清楚萨努娅的病理。乌力图古拉只会一遍又一遍愤怒地说,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把她怎么了!陈教授看出葛军机是个理性的青年,他让助手把愤怒的乌力图古拉带走,只让葛军机留在他的办公室里。经典的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是一种深刻而永久的但也是单纯的记忆力破坏,患者的记忆力没有恢复的希望,也就是说,你母亲这种情况无药可治。陈教授这样对葛军机讲解萨努娅的病情。
萨努娅有知觉、感觉、意志、感情、道德观、生活习惯,就是没有完整记忆,从某种角度讲,她并非生活在当下,而是生活在1967年以前。不管时代是不是在往前推进,不管别人是不是在继续向前生活,她依然故我,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化石似的停留在1967年以前,在那里过着她曾经经历过的高尚的、圣洁的、有意义的生活。她用这种方式,成功地将1967年之后发生的事情从她的生命中抹得干干净净。
她在等待最后的遗忘,这种遗忘最终会将她整个儿的一生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四
乌力天扬和童稚非回到家,童稚非要去楼上萨努娅和乌力天时的房间。乌力天扬看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里有灯光,就要童稚非先去,一会儿自己再上去。
乌力图古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电视。那是葛军机托人从华侨商店买来的,一台东芝牌黑白电视。电视里,呆板着脸的男播音员正在播送中国重申对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主权的新闻。乌力图古拉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腰板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一动不动。看见乌力天扬进来,他身子仍然没动,只是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询问地投向儿子。
“爸,我见到天赫了。”乌力天扬在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乌力图古拉眉头跳动了一下,仍然坐在那里看着儿子。有一刻,父子俩都没有说话。然后乌力图古拉把电视关上,站起来,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再坐回来,坐在乌力天扬身边的沙发上。
乌力天扬把他怎么见到的乌力天赫,他所知道的乌力天赫的情况,兄弟俩都说了些什么,大致地对乌力图古拉说了一遍。
乌力天扬在说乌力天赫的事情时,乌力图古拉一直认真地听,一句话也没有插,很冷静。等乌力天扬说完,乌力图古拉才开口,问了一下乌力天赫负伤的事。
乌力天扬告诉乌力图古拉,乌力天赫自己处理的伤口,处理得很好,没有感染。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神态平静,说贯通伤,只要身子里干净,没留下东西,不喝生水,就没什么事儿。他那样说,好像在替乌力天赫宽慰乌力天扬,好像他就是那枚击穿了乌力天赫的子弹,知道他带给乌力天赫的伤害究竟有多严重,然后,他把话题移开,问乌力天扬在部队作战的情况。
乌力天扬回家大半天,没有和乌力图古拉说上话。一是有萨努娅在,乌力图古拉捞不上,二是乌力天扬心里有症结,总也忘不了小时候和乌力图古拉的那些芥蒂,忘不了乌力图古拉往死里打他的事情,忘不了他往批斗台上冲,去给乌力图古拉剃阴阳头的事情,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乌力图古拉。这时父子俩说过乌力天赫的事情,这件事过去一直是乌力家的禁忌,好像满河的水在什么地方开了一道闸,后面的水跟着前面的水走,乌力天扬顺势就把自己的事拣主要的说了。
乌力图古拉这回不光点头,也插话,是被乌力天扬说的事情煽动起来,忍不住,身子往前挪,眸子亮闪闪的,老是不满意地质问乌力天扬,谁让这么打的?好好的打成这个样,雏子嘛!最后竟有些生气,骂了一句扯鸡巴淡,说这不是瞎胡闹嘛,仗这么打还不打输?
乌力天扬那里说不下去,心想扯不扯鸡巴淡,你又没上去打,有本事骂人,你上去面对面骂,骂出个不是雏子的打法嘛。乌力天扬多少受了点儿伤害,就闭了嘴,不再往下说。
乌力图古拉看乌力天扬不再往下说,知道自己话多了,批评过了头,仗是儿子打的,是儿子的首长指挥的,而且仗没打输,是胜仗,那是一片天空也好,一片海洋也好,飞着的鸟儿和游着的鱼都不是自己,自己站在地上,站在岸上,光看人家活蹦乱跳,那叫挂眼科,没有资格批评谁。